五、决斗

石台上的两个人,如同石像一样地站着,仿佛他们本来就是石头的突出部分,亘古以来,就固定在石头之上。

他们两人的面目,其实并不相同,年轻的一个有着弯度相当大的眉毛,这使他整个脸,看起来显得挑皮,而年长的一个,眉准高耸,使他看来忧郁。

令人觉得他们相似的原因是,他们的神情,完全一致:盯着对方,紧抿着嘴,在刚才的大厮杀中,他们一定已经交过手,这时是不是在揣摸对方的弱点,好作进攻的准备?还是感到自己没有胜过对方的希望,而又没有法子奔逃──别讥笑临阵逃脱的人!在明知没有胜利的可能时,逃走并不是悲剧,连逃都无法逃,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石台上一切全是凝止的,积血凝止了,人凝止不动,半扬起来的利刃凝止不动。只有刃口上的光亮,在作出闪动,幽秘而不怀好意。”

瘦老者手指挥出,那种像是可以把人撕裂的声响,再次传出,悠悠不绝。

这一次,决斗的号令发出之后,决斗的两个人,没有立即行动,仍然凝立着。

这好象很有一点哲学上的道理:如果不动,就算有缺点,也不容易暴露,一动,缺点掩饰得再周密,也总有暴露的时候。

听说过“呆若木鸡”的故事吗?这句成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误用,它原来的意思是,最好的斗鸡,训练成功时,像木头刻出来的鸡一样,上场之后,一动都不动,别的斗鸡再凶狠,见了它也只好望而却步了。

由石台上的这两人,这时就是那样,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垂下,可是渐渐地,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眼神之中,现出了杀机。

杀机本来是深藏不露的,这时,渐渐现了出来,而且越来越浓。

石台边上的观战者,视线也一直停留在石台上,奇怪的是,他们的视线,一致望向石台的中间部分。两人个分别在石台的一角,中心部分是没有人的。

石台的中间部分,他们知道,一方动,另一方必然跟着动,双方会讯速地在石台的中间会合,然后,决定性的攻击,就会在那里发生。

没有人知道这一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所以他们必然把目光一直停在那里。如果不是那样,目光跟着移动的人移动,那将追不上那两个人移动的速度。

两人眼神中的杀机逐渐增浓,虽然一切全是凝止的,可是连空气也像是绷紧了的弦,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力量,弦就会断。

年长的那个,眼神之中的忧郁,被一股阴森的、可怕的、闪烁的杀意所替代,杀意在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后,自他的双眼中,满溢了出来,他再也无法等待了。

在这时候,胖瘦两个老者,迅速互望了一眼。石台上的两人虽然还没有开始行动,但是他们已经走了生死胜负。

杀机先满溢者死!

因为他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决斗之中。

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必败无疑。

陡然间,闷雷也似的一声巨响,震破了寂静,呼喝声才发。

年长的一个身形闪动,渐向前,年轻的一个几乎在同时,也迎向他的对手。

两个人的行动,都是如此之快,当他们疾冲向前之时,由于人类眼睛的视网膜,可以把看到的景象,滞留十五分之一秒的缘故,所以两个人在冲向前的时候,身子带起了一片叠影,分不清何者是虚,何者是实。

两人迅速接近,年长的一刀先劈,刀刃划过空气时,发出了尖厉的啸声,他自然是望准了对手,才先发制人,劈出那一刀,可是他这一刀却劈空了,刀光长长地,有一-间停留在黑暗之中。

他的对手行动太快了,他以为对准了对手,实际上,一刀劈出时,他劈向的却是一个虚影,眼睛视网膜所形成的错觉,使他一刀劈空。

他当然知道再也没有劈第二刀的机会了,他唯一的机会,是继续维持极高的速度向前冲,希望可以避得开对手的一刀。

在那一-间,由于他迸发着全身的气力向前冲,上身俯向前,面上肌肉的每一股纤维,都在剧烈地跳动,像是会散落下来,使他的整个头部,变成一具骷髅。

从他的年纪来看,他作为“金子来”,自然经验十分老到,他一生中,不知道曾经历过多少次残杀,被他手中的利刃砍开的人体,也不知道有多少。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厮弟,他依然活着,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所以,他这时的行动是对的。他的对手,出刀再快,如果是攻向他的头,削向他的颈,砍向他的背,甚至于劈向他的腰,都将落空,因为他的上半身,由于迸发了全身力量的迅速前俯,已经脱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他的这个行动如果成功了,那就可以把刚才所犯的错误、弥补过来。

可是,犯了错误之后而可以弥补的机会,实在是极微极微的。错误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一定会永远留在那里,就算有能力倒转时空,到了一定的时间,错误还是会出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已发生过的事抹掉。

所以,最好别犯错──一失足成千右恨。

年长的“金子来”,已经做了他思想和体能所做到的巅峰,他的对手,一刀横劈,劈向他的小腿,闪电似的一刀。

他的上半身,比闪电还快地脱离了攻击的范围,可是地心吸力却使他的双脚,比闪电略慢一点离开。

刀风倏然,利刃划破了皮肤(表皮的角质层、透明层、颗粒层和生发层,真皮的结缔组织和脂肪层),利刃切开了肌肉(平划肌、骨骼肌、肌膜、肌纤维),利刃割断了神经和血管,利刃削断了骨骼(骨膜、骨密质、骨松质、骨髓膜)。

于是,他的右小腿,在膝盖以下约一掌处,断了下来。然而那一刀的余势未尽,一切经过,又在他的左手腿的同样部位上,重演了一次,重演的结果十分正常,他的左小腿,也离开了他的身体。

人体的结构何等复杂,但这时,削去了双足的过程,又何等简单。

年轻的那个一刀削出之后,身形立即凝止不动,不必再发出第二击了,他半垂着头,汗水和着他脸上的血污,在大滴大滴落下来。

双腿被削断的那个,上身还在向前仆出去,仆出了相当远,才重重跌在石台上,这仆向前的势子,是他刚才动用了全身精力蓄起来的,并不因为他双腿离开了身体而减弱,使得他看起来方如同飞窜,而在他的断腿处,则喷出两股又粗又急的血泉。

刚才,他的利刃,使别人流血,现在,别人的利刃,使他流血。

他的那一双断腿,仍然停在原来的位置上。物体各部分所受重力的合力作用点──重心,未曾离开物体底部的面积之外,物体是不会跌倒的。所以,他的一双断腿,仍然直立着,奇诡而固执地直立着,血在溢出来,看起来像是满溢了两大杯血红色的酒。

在那一-间,是完全寂静的,然后,是一组三个旁观者,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另一组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疾走开去的脚步声。

再然后,是那断了双腿的人,一个翻身,转过身来,非但转过身,而且坐起身来,双眼盯着自己的断腿处,现出了一种古怪之极的神色,手指松开,握着的利刃,跌进了积血之中,慢慢陷进去,他竭力弯着腰,双手在原来该长着小腿的地方摸着,甚至于一直摸到了原来长着脚的地方,但,他当然什么也摸不到。

接着,他眼光抬了起来,看到了自己那一双仍然直立着的小腿,仿佛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陡然叫了起来:“救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我有很多金块,谁救我我就给谁,我不要死,我要离开这鬼地方,我要活着离开。”

他的嚎叫,凄厉绝伦,就算打开十八层地狱,把所有的恶鬼全放出来(像当年目键连为了拯救母亲所做的那样),所发出的号叫声,也不会有那么刺耳难听,不会有那样像是有无数条无形的毒蛇,钻进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然而,他的呼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应,他所属的“外帮”的三个头子,在他仆跌之后的第一时间,已经离去──断了双腿的“金子来”,比喝干了酒的空瓶子更没有用。

胖瘦两老者,也各自走了开去,那个年轻的胜利者,脸上的汗珠在飒飒的清风之下,渐渐减少,他十分缓慢地站地起来,跳下石台,在哥老会的三个头子的簇拥之下,一样迅速离去。

他还在叫着,不但叫,而且向前爬着,爬到了他那一双断脚之前,陡然又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叫声,把他那一双断腿,紧紧抱在怀中。

只可惜,“断肢再植”这四个字,在他的那个时代,连想都未必有人想到过。他抬起头来,月色清冷而没有反应,江水奔流而在有变化,岩石屹立而无动于衷。

他是失败者,决斗中的失败者,除了死亡之外,他还能祈求什么?

然后,怪镜头出现了。

在叙述出现的怪事之前,先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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