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满七岁,小雨点也还是个孩子模样,便没什么避讳,不动声色地拢了拢火盆子。
等屋子里的那股寒气去了,她才询问好奇地打量来打量去的小雨点:“今儿的有啥好玩的吗?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见风。等雪停了我再和你去玩吧。”
小雨点这才记起是在别人家里,脸颊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自己把炕边的小凳子搬到金穗旁边,可金穗挨着火盆子,他觉得热,又挪远了一点,嗓音里有种格外的欢快和神秘:“我跟你说啊,你们家翠眉要做新娘子啦!”
金穗微微瞠目,花大娘怎么乱传话呢?又想起刚才翠眉含羞带怯地跑出去,以及小全媳妇那怪异暧昧的笑脸……
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就谈成了呢?
小雨点见她如此神情,便洋洋得意地道:“你也是才晓得吧?”
金穗略蹙了眉,问道:“你咋晓得的?”
小雨点越发得意:“我昨儿的夜里跟爷爷奶奶睡的,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听着哪!今儿的好容易铲了门前的雪赶着来告诉你。”
金穗舒口气,从火盆子里扒拉出一个烤红薯,这是山岚遛地的时候捡的,原本是当做她吃完药后压药味的零嘴的,她用火钳子夹住烤红薯,抖落上面的烟灰,这才放到地上。
小雨点眼睛都瞪直了,看着烤红薯直流口水。
金穗不动那红薯,而是笑着问:“你爷爷和你奶奶都说啥话了?”
小雨点就说了昨天黄老爹几人去下河村相看人家的事儿,他已记事,口齿也清晰,只是因着正换牙,说话有些漏风。
金穗慢慢听着,等红薯不烫手了。她开始剥红薯皮。
小雨点眼巴巴地说:“穗姑姑,我给你剥吧,莫弄脏了你的手。”
金穗扑哧一笑,不再逗他了,把整个红薯给了他。
小雨点开开心心地剥皮,然后用他那黑乎乎的小手举着红薯凑到金穗嘴边:“穗姑姑,你年纪小,你吃第一口!”
小孩眼中满是兴奋,期待地望着金穗。
金穗这才想起小雨点的年龄比她还大上一些,遂哂然一笑。她拿别人当孩子,别人也把她当孩子哄呢!
她从药碗里取了勺子,挖了一勺。吃完后说道:“马上要吃晌饭了,我可不想吃不下晌饭,都给你吃了。”小雨点这么勤快地给她送“情报”,她也得给点甜头不是?
小雨点笑呵呵的:“穗姑姑,你可真好!”他吃了一半。另外一半没剥皮被他揣在怀里:“待会儿我回去把剩下的给弟弟吃。”
金穗笑意更深,点点头:“你那快去吧,凉了可不好吃了。可是今儿的事儿莫再跟别人提起了,翠眉姐姐会害羞的。”
小雨点答应了一声,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金穗坐在窗前沉思。只觉越发看不懂翠眉了,不过,从这件事里。她看出了一点别的苗头。两家人都快达成一致结亲了,而当事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难道她将来也是如此吗?
她蓦地失笑,当下她的面前还有道硬坎要过,说将来就远了。又想起自己那日阻止翠眉见武安娘子,又是一阵失笑。
果真是盲婚哑嫁。
思来想去。她竟觉得自己跟个局外人似的。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打断了金穗的思绪,还不等她朝外看,便听到翠眉如常的声音:“姑娘,针线可做好了?”
翠眉在外面抖落身上的雪花,脱下外面的大衣才掀帘子进门。
金穗瞧了她两眼,翠眉眼中除了有点茫然外,倒瞧不出别的。
从那些日子翠眉时常发呆的模样看,翠眉是在思念什么人,经过黄老爹的敲打,她收敛了些,可从日常行迹上还是能看出些什么的。而自翠眉进了一回城后,再回来就变了个样子。
处事越发稳重圆滑了。比如那回拿了报纸给她看争盐的轶闻。
再看她眼中的茫然却无半分喜色,金穗可以确定,翠眉喜欢过的那个人不是定亲的这一家。
“做好了,翠眉姐姐,你瞧瞧我缝制的荷包,”金穗甩去脑子里的杂念,捧着荷包欢喜地说,“我打算给爷爷一个惊喜,就怕荷包太丑,爷爷嫌弃。”
翠眉摸摸她头发,笑着说道:“老太爷不会嫌弃的。”
金穗又看了她两眼,翠眉脸上不见愁苦,很是平静。金穗就舒了口气,她还真怕翠眉因不能与她心里人结亲却要听从黄老爹的安排而心怀不满。
等黄老爹回来后,金穗就拿了荷包挂在他腰带上,黄老爹慈爱地抱起她,掂了掂重量:“穗娘儿要好好吃饭啊!”
金穗眼角弯起,欢快地答应了一声。
晚上珍眉回来得比往常早些,他们才收拾碗筷,珍眉就叫嚷着回来了。
她咋咋呼呼地吃完饭,一拍脑袋,冲到堂屋里冲泡脚的黄老爹叫道:“差点儿忘了!老太爷,我们安师傅说,翠眉姐姐上次拿的花样子不用送去城里了,让老太爷直接写文书,顺便让赵爹爹带过去,等他们那边给了银子,我们再送花样子也成。”
珍眉与有荣焉一般地接着道:“安师傅说,我们老太爷可信。”
金穗笑着听她在外面叽叽喳喳地说开了,正准备插言,却见翠眉端盘子的手晃了晃,她忙顺手接过盘子,问道:“翠眉姐姐,你是不是累着了?”
翠眉脸色有些发白,说道:“没啥,就是今儿的铲雪的时候喝了冷风。”
珍眉正好进门看到她的脸色,坐马车虽然已经很累了,却也知家里少了自己,所有的家务都要落在翠眉身上,无形中给翠眉增加了负担。
她忙抱了盘子说道:“我去洗,翠眉姐姐,你快歇着去,仔细着凉了!”
翠眉哪里肯,硬是把珍眉赶出了灶房。
珍眉怀着担忧,嘟着嘴,给金穗说学了些什么。
金穗却一句没听进去,她恍惚中似乎抓住了什么,恍然间看到珍眉不满的眼神,金穗回过神来。
就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上次珍眉说伏广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翠眉开始出现精神恍惚。
难道,是伏广?
金穗暗自摇头,伏广在她脑海里其实只是一个衙差的符号而已。
但如果是伏广的话,伏广出现的时机倒与翠眉前后的变化也说得通了。
她哂笑不已,真是太无聊了,所以她才在这里琢磨一个少女的心思吗?她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起来。
黄老爹倒了水进来看见金穗心不在焉的,以为她累了,便催促两人早早休息了。
回头碰到进门的翠眉,便问:“你也早点歇了吧,多喝热水,莫让冷风凉了胃。”
翠眉心情十分矛盾,点了点头便进去了。
珍眉的话彻底在她那段朦胧还没发芽的感情上画上了休止符。
暗夜里金穗忍不住轻声咳嗽,翠眉就醒了,披衣裳去给她倒水。金穗望着灯下的翠眉在心底里叹口气,这个女孩子真的只有十三四岁而已,而她却默默地隐忍了一切。
并非是给翠眉动了情思下个对或错的定论,毕竟翠眉真的还小,在情感和理智上的发育还不够成熟。
金穗咳嗽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索性也披了衣裳坐起身来,声音压得格外低:“翠眉姐姐。”
“嗯?姑娘,还难受吗?”翠眉勉强睁开朦胧的眼朝她看过来,见她披了衣裳起身似乎有话要说,她也靠在炕头上,揉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
金穗道:“翠眉姐姐,我今儿的听说你要结亲了是吗?”
翠眉揉眼睛的手顿住,因着金穗这句话,脑子瞬间完全清醒,她低头看金穗,金穗一双澄澈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眼神中充满了安抚。
金穗从被下握住她的手,翠眉的手因在冬天里洗衣而变得臃肿,金穗的手是暖的。
那暖从手心里传到心口,翠眉低低地“嗯”了一声,给金穗拉拉被子,遮到她下巴那里,轻声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来。关于她家人的印象,翠眉都快忘光了,而那段当乞丐的日子以及后来照顾小金穗的日子深深地印在她脑海里。
金穗握紧了她的手。
她看到了这个女孩的蜕变。
金穗刚来黄家的时候,翠眉要出嫁纯粹是为了不被卖走,现在她想的更多了,因一段失恋(极有可能是暗恋),心境与那时不同,知道了什么叫做拿起,什么叫做放下。
金穗想起自己冲动地辞职毅然进入消防队,那时候一段失败的恋情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到爸爸妈妈的失望和担忧。
她还不如这个不到十四岁的女孩看得开。
武家和黄家一通气,又有正经媒人,行礼起来就格外快。
几乎在大雪初停的那个上午,武安便以打猎为名带着小儿子到黄家来“借口热水”喝,结果晌午在黄家蹭了一顿饭。
翠眉初初看到武双魁时很是吃惊,她当然记得这人,只是从未曾问过他的名字,只听人唤他“靖宁”。
她记得武双魁也是因去年那件事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刻,武双魁是唯一不嫌弃她身份的学生,还愿意伸出手帮她。只不过武双魁受了池鱼之殃,白挨了黄秀才一顿骂。
后来听说他不来上学堂了,她还内疚过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