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过去,二人不分胜负,傅临冬道:“雍表弟果真不负盛名,技高一筹。”
“临冬表哥过奖,所谓盛名不过是虚名,况且,临冬表哥不遑多让啊!”姚长雍清浅地笑道。
“且不说手谈之艺,雍表弟能让父亲困扰多年的脑疾缓解,这份功力已胜我多矣。”
姚长雍抬眸看了看傅临冬,这是嘲笑么?他恨不得傅池春去死,偏偏傅池春的病离奇地有病愈的趋势,他眼尾一勾,溢出点点笑意来:“我可什么都没做,焉知是我的功劳呢?我倒觉得是临冬表哥孝/感动天,老天开眼,让舅老爷得以缓解多年顽疾。”
傅临冬面色一僵,他对眼前的人是很厌恶的,可他已成亲,已没有厌恶姚长雍的资本,现在厌恶的对象换成了姚太后和傅池春,他现在最不希望的便是傅池春醒来。
他飞快地掩去眼中的敌意,淡淡说道:“要说孝/感动天,倒是柳梢妹妹常常陪伴父亲,伺候父亲。太后娘娘曾言道,倘若雍表弟侍疾期间,父亲病情好转,将会重用雍表弟。”
“重用我?哦?我不过小小一介商人,不敢受太后娘娘如此恩宠。”姚长雍面色忽地沉下来,傅临冬眼中的那抹敌意他绝没有看错,他有理由怀疑,什么重用,什么恩宠,傅临冬没少进谗言。
至于傅临冬提到了傅柳梢,看来傅池春病情好转即便不是傅柳梢的功劳,与她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雍表弟何须妄自菲薄,每年国库收入中,商人贡献的,可不比农人少。何况,如今正有件大事需要大商人去做。”
“愿闻其详。”
“雍表弟是梁州首富,家资万贯,在大夏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富商,能力手腕自是得陛下信任和欣赏的。东瀛形势日趋严峻。我大夏多艘商船被迫停留在东瀛港湾内,正需要雍表弟这样的人才去做说客,缓解一触即发的形势呢。”
姚长雍眼眸危险地眯起,这是傅临冬给姚太后找的把他支出大夏的理由?若是傅池春的病情没有好转,他去东瀛还能查查黄老爹和楚回涂的下落,可傅池春随时可能醒来,他不能把姚家和金穗放在傅池春的眼皮子底下做炮灰。
傅临冬仿若没发现姚长雍身上掠过的杀气,依旧平和舒缓地说下去:“雍表弟就不奇怪贵府四奶奶的祖父被何人所掳,又被藏到何处么?”
姚长雍神色一凛,果然。傅临冬是知情人!他压下心底翻滚的激动。面色平静地质疑道:“我是不晓得。临冬表哥难道知晓么?还是,临冬表哥根本不希望舅老爷醒来呢?”
傅临冬的心思被看穿,有一瞬间的狼狈,有些恼羞成怒。但是对上姚长雍风平浪静的眼眸,他便明白这次交锋中,自己又落了下风,恐怕姚长雍早就猜到他的目的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不希望父亲醒来,父亲苏醒时,因着脑疾多有痛苦,有一回甚至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倒不如这样睡着,反倒感觉不到那些苦痛。”
姚长雍嘴角一抽。傅池春发作时全身所剩无几的肌肉痉挛抽搐,面皮皱缩成一团,痛晕过去之后反倒不再抽搐,说明傅池春是有意识的,能感受到疼痛。但不知什么原因不能苏醒。
偏偏傅临冬睁眼说瞎话,只要傅池春没叫疼,那就是他不疼。
姚长雍是个心狠的人,傅临冬见他神色未变,暗暗笑了,口中道:“说实话,我早年便有云游四海的心,可惜父亲身子不好,一直未能远游。如今有柳梢妹妹照顾父亲,我也能安心了。”
姚长雍虽然猜到一星半点,仍旧忍不住讶异,傅临冬话里的意思是,他想离开傅家,离开傅池春的掌控?
在傅临冬热切期盼的眼神下,姚长雍道:“我正好有笔买卖要做,需要走海路,去往西洋。临冬表哥口中的云游四海,不知对西洋是否有兴趣?”
“当然,往年便听说西洋与我们大夏多有不同,早想去见识一番。”傅临冬松了口气,他跟姚长雍是死对头,姚长雍能松口,必定是为了金穗的祖父,思及此,他眸色暗了暗,到底是有缘无分,连与金穗重逢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他暗自苦笑,恐怕金穗压根不知晓他傅临冬就是少年时的“冬儿哥哥”吧?也是,当时的冬儿哥哥是绑架她的人之一,给予她的只有噩梦,她巴不得忘掉有关他的所有记忆才是真的。
“我虽是姚家主事之人,但姚家商船自有规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来的。不知临冬表哥出的价码是什么呢?”话说到这一步,姚长雍反而镇定下来,因为傅临冬后面的话,他要一字不差地全部记下来。
傅临冬抿紧唇,看了姚长雍半晌,道:“北阳县府一案,雍表弟该明了是谁的手笔。我想,以雍表弟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查到那毒药是怎么来的。没错儿,那毒药是从西洋乘坐昔日姚家商船来到大夏,父亲把毒药给了那个人,还有阿芙蓉,也是给了他。
“至于,那人把毒药和阿芙蓉用在了什么地方,我就不得而知了。阿芙蓉,是从东瀛来的,那人跟东瀛人早些年便有交情,这交情,我透过父亲知之不详,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十几年前的海难之前,便存在了。”
姚长雍拧眉,“那人”是他想的那样,是藏宝赌坊幕后之人么?是摄政王?而且傅池春私自把阿芙蓉带进大夏,当年这桩案子被姚太后压下来,他猜到傅池春跟摄政王暗通款曲,却未曾料到阿芙蓉居然跟摄政王也有关系。
这样的人,怎么堪当帝王?姚长雍对摄政王越发不齿。
傅临冬细观姚长雍神色,忽地嘲讽一笑:“雍表弟难道还没查到那人是谁么?”
他咬重了“那人”二字,语气暗含得意。
姚长雍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的,若“那人”果真是摄政王一党,不管是摄政王落败,还是绥平帝落败,傅家两头不讨好,傅池春自己脑疾缠身,活着比死了还痛苦,难道他傅临冬能讨着好不成?
傅临冬正是清楚他两头不是人,才会另辟蹊径,找上他吧?
姚长雍不答反问:“临冬表哥为何如此信任我?难道不怕我倒打一耙,把临冬表哥供出去么?”
傅临冬一怔,信任姚长雍么?不,他当然不信任姚长雍,只是因为金穗的缘故,他莫名觉得少年的自己救过幼年的金穗一命,金穗肯定不会让姚长雍杀他的。这份笃定仿佛根深蒂固,他从来没怀疑过,他若怀疑了,人生还有什么指望?
妻子慕容霑背景倒是雄厚,可慕容王府自从慕容霑去过一回梁州,连暗地里的接济也断了。
如今只能靠眼前的情敌来保命,傅临冬觉得无比讽刺。
姚长雍看着自嘲的傅临冬,不管他那份笃定从何而来,事关黄老爹,任何一丝线索,他都得抓住,先前是不确定,他只是模糊认为,如果傅临冬在北阳之事上故意卖个破绽给他,肯定会有后续动作。因为这份不确定,让他不敢冒然行动。
“雍表弟若是为表弟媳着想一二分,自不会供出我来,”傅临冬觉得姚长雍是上天派来的克星,他心里难过,自然不会让姚长雍好过,一时意气让他冲口而出,“想当年我与表弟媳也算是同甘共苦。表弟媳幼年被父亲请来伯京做客,路上父亲命我熬煮鸡汤,那鸡汤差点烫到表弟媳,幸得我及时搭救,打翻了鸡汤。因这个缘故,表弟媳一路上对我多有依赖。可惜,不知哪个无耻小儿,半路劫走表弟媳,就此失去音讯,再得音信时,表弟媳已为人妇。”
姚长雍瞬间明白傅临冬话里的暗示,登时大怒,捏紧了拳头,才没揍傅临冬。傅临冬太不识好歹!
傅临冬看到他眼中的怒气,反倒觉得快意。要说他这辈子的克星是姚长雍,那他也算是姚长雍的克星之一了,先是与金穗有过幼年交情,而后抢走了姚长雍的未婚妻。
这世上事,果真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抢了姚长雍的未婚妻,上天就把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心头好推给了姚长雍。
每每思及此,傅临冬就有咒骂老天的冲动,真可谓自作孽,不可活。
姚长雍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傅临冬,休得胡言乱语!”
想了想傅临冬话语里的嫉妒,他恍然道:“当年傅池春半夜命人带出内子,坟穴早早挖好,若非我及时赶到,内子早已化身枯骨,我与内子的缘分便由此开始。要说,我还要感谢临冬表哥对内子的救命之恩。如今临冬表哥进退维谷,我就替内子还了这恩情也罢。”
傅临冬心头大震,一是为傅池春当年的险恶用心,二是为姚长雍如此理所当然地为金穗还恩情,夫妻一体,金穗与姚长雍才是一家人,他再怎么言语相激,挑衅姚长雍,也改变不了他是局外人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