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钟旭已经把我的话都带给了他, 他此时过来多半是来向我求证的,于是洗漱过后,我便召了他进来, 在正厅之中把昨天对钟旭所言之事原原本本的又与他说了一遍。
自沈家以来, 钟家的身份就一直等同于南野皇室的家臣, 我知道, 只要我坚持, 便是心中顾虑再多他也终会妥协,是以千算万算,我也没有想到钟孝庭最直接的反应会是一言不发的给我跪下。
他对我无所求, 连一句象征性的劝诫都没有,只以膝下千金告诉我他的态度——
如若我一意孤行, 那么, 从今日起, 钟家与我之间的关系最乐观也就只能维持在一个“貌合神离”的表面上。
虽是保持着一个双膝跪地的姿势,钟孝庭却是腰杆笔直, 再加上自幼习武体格健硕的缘故,一眼看去,他的身形隐隐给人一种小山般岿然不动的感觉。
在颜家站出来反对之前,钟孝庭就先给了我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
人心不足,只怕想要再看他安安稳稳坐在这一个位居人臣的位子上的时候也不多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 面上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大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钟孝庭并不看我, 只面色肃然的直视正前方, 口中字字铿锵的吐出四个字——
“江山为重!”
江山为重, 社稷至上。
因为责任,这四个字也曾重重压在我的心上, 恍若枷锁,逼迫着我重新站到骆无殇面前,卷进风北渡他们列国争霸的这片急流骇浪之中。
可是如今,这四个字,成了落在脚下的泥尘,对我而言,分文不值。
江山之所以为重,是因为它能为我所用。
“是么?”我不以为意的笑笑,“本宫还以为大将军是为了驸马的去留问题才会如此上心。”
钟孝庭脸上颜色不变,仍是肃然说道,“臣关心的是南野的江山社稷。”
他想要把话题绕回去,拿江山社稷来压我。
“好一个关心,好一个南野的江山社稷。”我轻声一叹,便是放下手里的茶碗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么今日本宫倒是要请教将军何谓南野的江山社稷?”
骆无殇是武将出身,虽然与钟家没什么私底下的交情,也算是钟孝庭的半个门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很玄妙的。
他们也许以为我不懂,可是我心里却是一早就知道,也就是骆无殇,如若当日这个皇位是换做其他人来坐的,那么只怕在我失踪的这三年间也不能这般相安无事。
我刻意的加重“南野”这两个字的语气,言辞之下嘲讽的意味也是相当明显。
我这句话已经完全没给钟孝庭留面子,他的目光不易察觉到微微一动,终于缓缓抬眸向我看来。
他的目光深沉,自带着那么一股子不怒而威的霸气。
两个人,四目相对,我也没有回避,嘲弄的扯着唇角与他对视。
半晌,他微微抽了口气,语气平缓的说道,“陛下登位是受了先帝的遗命,天下安泰,百姓和乐便是苍生之福。”
“你不用拿我父皇来压我。当年父皇会把江山的权柄交由驸马的缘由钟将军心知肚明。”我呼出一口气,凌厉的反问,“可是今时不同往日,驸马另娶并且已经有子嗣,难道钟将军的意思还是要那孩子入我风氏的族谱不成?”
皇室的血统不容混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孝康皇帝那样豁达的人,是以这从来都是一个不容辩驳的借口。
钟孝庭被我噎了一下,抿着唇一时没有接话。
我也不理他,只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继续道,“父皇他泉下有知,定然是同本宫一样都容不下那个孩子。如果钟将军还承认这是南野的天下那么就该知道,只要这片天下一日还冠以南野之名,本宫就不能容它落入异姓之手。
当年我求韦北辰帮忙保住许如云腹中的孩子是个权宜之计,只是为了暂且安抚朝臣,如今我死而复生,这个孩子的存在反倒成了我扳倒骆无殇的把柄。
他负我,这个孩子就是证据,谁都无话可说。
钟孝庭的脸色沉了一沉,沉默半晌终是无言。
“还是——”我也不指望他此时再能说出什么,又等了片刻便是刻薄的继续反问,“钟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天下安泰百姓和乐,这天下姓甚名谁本是无关紧要?”
纵使他对风氏一脉已经不再死心塌地,但是位极人臣有些话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
“臣不曾这般说过。”钟孝庭闷哼一声,阴沉着一张脸终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这样最好!”貌合神离也罢,我要的也正是他表面上的这句话。
我上前一步将他搀起来,象征性的弯身替他拍打了一下朝服的袍角,缓和了语气道,“其实说到底这件事只算是本宫与驸马的家务事,本宫与驸马已经说妥了,明日早朝自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所有人一个交代,钟将军大可以不必如此忧心的。”
钟孝庭是下了早朝才来的我这里,想来之前他是已经跟骆无殇交涉过了。
我不知道骆无殇是怎么与他说的,但见他此时脸上凝重的表情也该是没能与他达成共识。
“公主的家事臣不敢逾矩,”看的出来他也是强压着心里的一口气,钟孝庭开口也是寸步不让的针锋相对,“只是历朝以来皇族的家事都等同于半件国事,其中利害——”
钟孝庭的话没有说完,顿了一顿之后却是话锋一转,重重的对我拱手道,“臣——告退。”
说罢,不待我首肯已经兀自转身往外走。
我失神片刻,然后轻咬了一下下唇往前追出去半步,终究还是默默的看着他离开。
送走了钟孝庭已经是下午,趁着琉璃带人传膳的空当我回房去取了事先写好的休书出来,顺便遣了个宫人去请骆无殇过来。
因为正在御书房与朝臣议事,半个时辰之后才有内侍进来通传说他来了。
我回来三天,这还是第一次骆无殇踏进栖凤宫的大门,琉璃喜不自胜,马上招呼人去热菜。
因为知道是最后一次,我也没有阻止她,等着她带人重新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与骆无殇面对面的吃了这餐饭——
席间,两个人都不置一词。
殿中的气氛沉闷到了极点,琉璃站在身后渐渐的屏住呼吸,似是紧张的很。
我放下碗筷,侧目拿眼角的余光扫她一眼,吩咐她道,“你先下去吧。”
琉璃如蒙大赦,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但是膝盖弯到一半又忽的收住,垂眸道,“奴婢留下来服侍公主和驸马。”
名为服侍,实则是对我不放心。
我心中烦闷,待到再要开口打发她时,骆无殇也已经放下了碗筷,淡然道,“去沏两碗茶端过来吧。”
以前尚在宫中的时候我一直都有饭后饮茶的习惯,但骆无殇不喜茶味,却是少喝。
我颇为意外,下意识的抬头看他,骆无殇牵了牵嘴角并没有说话,琉璃已经欢喜的往后殿去取茶叶。
我的本意是支开琉璃好与他开诚布公的说些正事,此时两个人四目相对竟是出其不意的沉默了好久才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休书,从圆桌这端一点一点慢慢推到他面前。
“明天便是第三日,你我之间该做一个了结了。”我说。
骆无殇一语不发的看着我推到他面前的信封,目色有些游离,看不出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琉璃才回来。
她把刚泡的两碗茉莉分别放到我与骆无殇面前的桌上,正要从骆无殇面前退开的时候,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就刚好看到那个安放在桌面上的信封。
“公主——”休书是前天夜里她亲眼看着我写的,此时便是愕然的张大了嘴巴在原地愣了很久,等到回过神来只愤愤的扫了我一眼就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因为慌不择路,琉璃跑出去的动静很大,撞开殿门的时候满院子的奴才都齐刷刷的扭头看过来。
彼时我与骆无殇都还没有离席,我是正对门口坐的,是以他留给众人的就只有一个背影。
“潼潼,茶要凉了。”他说,脸上那种平静的近乎圣洁的表情却是怎么看都显得不合时宜。
我低头盯着桌上茶碗静默的看着,见我迟迟未动,片刻之后还是他先伸手端了自己面前的茶碗,姿态优雅的轻轻拢着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子。
习惯究竟有多可怕?可是之于光阴岁月它却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心里一恼就一把抓起眼前的茶碗冲到门口,骆无殇没有阻止我。
我扬手,把整碗茶水泼到了殿外的台阶上。
四九寒天,冒着热气的茶水洒在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不消片刻已经冷凝成剔透的冰层。
“习惯是会变的。”我回头,冲着他的背影挑衅的扬扬眉。
“有的习惯是永远都不会变的。”骆无殇没有回头,我从背后只能看到他那一个轻微摇头的动作。
然后,他轻轻的把手里的茶碗放下,水面上一层浅浅的水波荡漾,碗里的茶水却还是满的。
我只略一失神,他已经收了桌上的信封起身朝门口这边走了过来。
“诏书我也已经拟好了,明日早朝的时候我会带过去。”他说,错过我身边的时候眼中仍是带着一种悠远空旷的味道。
只是这样,我与这个男人之间所有的一切纠葛就都能重新归位为零吗?就这么简单?
我心里觉得滑稽,忍不住就突然嗤笑一声。
“骆无殇!”我叫他。
骆无殇止步,却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往前走了两步,也没有越过他去,只在唇边慢慢勾勒出一个浅笑的弧度,淡然道,“我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许如云了。”
自从那日我在苍月城找上他开始,就没有在随行的队伍里见过许如云,并且也没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传到耳朵里。
这个女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
如果说宫人、内侍不提是因为在我面前有所忌讳,但是连钟旭也对她的下落一无所知就未免说不过去了。
骆无殇没有说话,脚下又略微顿了片刻,然后便是一撩衣摆跨出门去。
夜幕降临,眼前的风景慢慢氤氲,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一点一点淡出视线,唇边那抹笑不由就绽放的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然后,我回转身去,殿门就在身后一寸一寸重新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