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些破碎的呜咽声和时高时低的吵嚷声中我也慢慢听出些大概,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逼良为娼的戏码。
尹秋娘把这出声情并茂的戏抬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唱,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风北渡此人处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御下更是严厉苛刻,我却不明白这区区一个尹秋娘是哪里来的胆子,居然在一天之内三番两次明目张胆的来找我的晦气。
我拉被子蒙了头,借着被子底下昏暗的光线终于得以入睡,直到这日午后才被杜明楠叫起来。
他本来是要跟我交代一下前夜派人往夜澜送信的事,我信得过他,就没让他说下去。
因为主要是用作幽禁骆无殇夫妇之用,这座院子的地处较偏,饭我是和杜明楠一起到前院的饭厅用的。
青楼楚馆这种地方白日里没什么人,整个楼里都显得异常安静。
我与杜明楠面对面默默的坐着扒饭,其间杜明楠抬头看了我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你还想跟我说骆无殇?”我漠然的往嘴里送了几粒米饭,并不抬头。
杜明楠怔了怔,然后迟疑着放下碗筷,“昨天他的烧已经退了,睡眠散的效力也马上就要过去了,最迟今天入夜之后他就会醒,还——要不要再给他下药?”
最后这句话他问的有些犹豫,“不用了,由他去吧。”我抿抿唇,用力的牵了牵唇角。
杜明楠不说话,只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感觉到他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心里苦笑一声,不得已抬头与他对视,“他不会一个人走的。”
便是再不愿意承认,可是说到底,骆无殇终究不是个无情的人,他只没有对我动过情而已。
杜明楠闻言目光微动,眼中添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吃饭吧。”我再次无所谓的牵动唇角,继续低头吃饭。
杜明楠盯着桌上的饭菜失神了好一会儿才重拾了碗筷,然而只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口,外头就有一个影卫匆匆走了进来,拱手道,“阁主,杜堂主,安置在偏院的那位骆公子醒了。”
我捏着筷子的手微一震颤的同时杜明楠已经下意识的抬眼向我看来,我佯装看不到他的投射过来的目光,用力的捏紧了手中筷子慢条斯理的往碗里夹菜。
杜明楠等了片刻,见我着实没有说话的打算,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再次放下碗筷。
“我先去看看。”他说,也不等我答话就一抖袍子站起身来,带着那影卫匆匆离去。
我伸出去夹菜的手僵硬的愣在空气里,方才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捏住的筷子,这一刻终于从指间滑落,银质的筷子撞击碗碟发出叮咚两声脆响,在空洞的屋子里回旋不止。
杜明楠走后我也没了胃口,眼睁睁的坐在桌旁等着饭菜都凉透了才起身往回走,眼见着前面就是我住的院子了,不料前面的回廊出口却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坊间姑娘挤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的在看旁边花园里的热闹。
不远处的桂树下头,尹秋娘身子柔若无骨的靠坐在一张宽大的雕花木椅上,媚眼如丝,神情慵懒,身后一左一右各站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教养嬷嬷,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半拖半拽将一个灰头土脸的瘦弱女子架出来,扔在她脚下。
花园的小径上到处都是石子,那女子闷哼一声,什么也顾不得直接就扑过去扯着她的裙角急急的哀求道,“尹老板,我求求你,你把我当使唤丫头也好,烧火妈子也好,我求求你,你别让我去接客啊。”
尹秋娘似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只闲散的靠在椅背上,娇笑着挑挑眉,“早上那会儿我不是说让你自己好好想想了吗?怎么都到了这会儿了还没想通?”
她的声音柔柔的,甚至是带了一丝娇媚的柔软,可是入耳却给人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那女子略一怔愣,赶忙往她面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仰起脸道,“尹老板,我求求你放过我吧,素心是正经人家的女儿——”
“你是什么出身不用跟我说,我自是知道,只是进了我这暗春阁,那些就都不作数了。”尹秋娘打断他的话,仍是满眼含笑,看不出半分脾气,懒散道,“我这个人脾气再好,耐性也是有限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儿该是我给你的最后期限了吧,成与不成,你都给我个准话,咱们也别再拖着了。”
那女子闻言,身子惊惧的一抖,紧接着慌乱的摇头哭道,“我双亲尸骨未寒,就算是死,这种事情我也是万万不能做的。”
戏看到这份上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我淡淡的扫了尹秋娘一眼,作势转身要走,果不其然她就马上做声唤住我。
“哟,东家。”她惊奇的叫了一声,下一刻已经笑吟吟的起身迎了上来。
我只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并不追问方才园间发生的事,尹秋娘脸上笑容渐渐有些僵硬,忽而一甩帕子回头指着花园里的烂摊子重重的叹了口气,“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让东家见笑了。”
“既然是暗春坊的家务事,那你尽管去办就好了。”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象征性的抬了抬眼,然后绕开她身边往花园对过儿的偏院里走。
尹秋娘并不死心,快走两步追上来,刚好在她刚才坐的那张椅子旁边拽住了我,“这一行的生意是越发的不好做了,这些个丫头着实是不好□□,打又怕花了她的脸,我这好说歹说的,可是任你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就是不开窍。东家既然赶上了,好歹替我拿个主意吧。”
前夜我与杜明楠说暂时不走了,想来暗春坊幕后老板到来的消息已经里里外外的传开了,如今被尹秋娘这么大张旗鼓的一宣扬,四下里几十道目光都齐刷刷的聚在我身上。
想来这个大庭广众就是尹秋娘所要营造的气氛,我十分不喜欢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不由皱了皱眉,“这种小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何必来问我。”
然则不等尹秋娘接话,跪在旁边那唤作素玉的少女却像是看出了端倪,赶忙膝行两步爬到我面前抱了我的双腿哭诉道,“素心是好人家的女儿,姑娘,求您了,您就饶了我吧。”
我被她哭的心中烦闷,不悦的回头瞪了尹秋娘一眼。
“东家,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逼良为娼这种事我暗春坊是从来不屑于做的。”尹秋娘还算是给我些脸面,赶忙诚惶诚恐的解释,继而却是眉目一挑轻蔑的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跪在我脚下的丁素玉,“你是我暗春坊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当时你是眼见着我将那十两纹银交予你叔父手上的,可对?”
“那人是个衣冠禽兽,他根本不是我叔父。”提到她叔父,那柔弱少女眼中却是顷刻间迸射出两束火焰,赌气似的放开我的腿,倔强的将头扭向一边,“我先父上个月才刚病逝,那人就逼死我娘,强占了我家的家产,他怕我碍事才狠心将我卖到这烟花之地。”
她说着眼中盈盈有泪,却是死咬着下唇不再让自己哭出来。
我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决绝的表情略一失神,然后转向尹秋娘,冷声道,“既然是钱货两讫,又与我说些什么,照你暗春坊的规矩办便是了。”
我不愿意在此间多留,说罢抬脚便走。
许是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冷漠,尹秋娘先是一愣,旋即便是声情并茂的悠然一叹。
“既然是东家的意思,你们还等什么?”我从她面前与她错肩而过,忽见她眸光瞬时一敛,寒声道,“打,打到她肯接为止。”
“是!”四个家仆纷纷由腰间解下随身佩戴的软鞭围了上去,素心身子一软摊在地上,手撑着地上石子一点点往后挪去,口中喃喃念道,“你们不要过来!”
“这可怨不得我们,人都到了这里了,只能怪你自己不识抬举。”说话间为首的一个家奴已经一鞭甩了出去。
啪的一声脆响伴着素心凄惨的尖叫声一齐入耳,我脑中嗡的一响,脚下步子不由迈的更加急切。
“你们——”女子含恨带毒的声音只扬起一半就被后半声沉痛的闷哼取代。
“啊!”几乎是同时回廊上围观的女子中间传出几声恐惧的尖叫,我下意识的一回头,却见素心已经歪在地上,嘴角渗血,两手死死的握着一支银钗的末端,而那发钗锋利的一头不偏不倚正刺入她的胸口,并且不断的有鲜艳的血色从那个伤口的周围渗出来。
围在旁边的四个家奴目瞪口呆,连尹秋娘都是一愣。
素心的唇边荡开一抹绝艳凄惨的冷笑,死死的盯着我,“你们若再逼我,我就死在这。”她一字一顿说道,声音狠厉决绝。
碰触到她的目光,我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脚下不觉重新往她面前走去。
见我回头,素心瞬间警觉起来。
我面无表情的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以手指沾了一点她衣襟上的血液。
她似是很惧怕我的碰触,下意识把身子往一块儿缩了缩,防备的看着我,睫毛扑闪了两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顺带着扫了一眼她胸前伤口,才将目光重新移回她脸上,无关痛痒的平静道,“你的手再往内深入半寸,我保证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素心闻言,瞳孔本能的一收一驰,惨白的唇颤抖了两下仍是没有接下话来。
“你不是要以死护住你的清白吗?”我冷眼看她,忽而目色一寒,狠声喝道,“动手啊。”
空气里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周遭的人群中连呼吸声都跟着变得微弱。
“你——”素心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神也开始跟着惊慌起来。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素心的目光凌乱的四下飘了好久,实在找不到别的落点之后终于重新移回我脸上。
“你以为我不敢吗?”她喊,声音凄厉如一头困兽,“死有什么好怕的,可今天是你们将我逼到走投无路,他日黄泉路上便是化作厉鬼——”
要化作恶鬼来找我招魂索命的已经有一个段红绸了,又何妨再多她一个?
“你错了!”我冷声打断她的话,转身抽了尹秋娘手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平静道,“把你逼到今天这个境地的不是我,也不是前院那些男人,你该忌恨的是谁,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素心愕然一怔,继而目光迷离似是陷入沉思。
我也不管她,只漫不经心的继续道,“你死了,不过是城外的乱葬岗上再多一具无名的尸首,于我,于整个暗春坊都没有半分关系。抢了你爹家产,逼死你和你娘的人仍是声色犬马的活着,值得吗?”
素心渐渐有了些意识,缓缓抬头看我,只是眼神仍是有些亦真亦幻。
“你的死活本与我无关,但在这之前我劝你一句话,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些男人又算什么?”
我继续把话说完,然后片刻不留的埋头拐进了院子,熟料才一抬头就刚与站在二楼回廊上那男子的目光不期而遇——
骆无殇,呵!
隔着这样的距离,他的目光我不能说是一览无余,但我知道,方才院外的这一幕他看到了。
可是他看到了又怎样?我深吸一口气,大步进了阁楼往二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