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郦晚些时候便悄悄从郢府里离开了, 郢府后院有一个小门通向外面,只是那里位于郢家最偏远的院子,以前还有下人住在那里, 后来就是下人也没了, 郢郦小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 一直没有告诉别人,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倒是给她省了不少的麻烦。
她知道傅修远在找她。
这种招数可以瞒过别人, 但怎么可能瞒过他呢?
今天天气阴寒,鼻间萦绕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道,天还未大亮, 街边的小店刚刚关门没多久,又起来重新开门, 路上偶尔走过的人步履匆匆。
郢郦走在其中, 踏过京中的每一条路, 半路遇到了大雨,她随便找了间小店躲雨, 听到里面传出动静,扭头看去才知道她停下的地方恰好是一间药铺,里面的郎中年龄大了,看起来很是慈祥。
“姑娘进来躲雨吧,今日天寒, 小心身子。”郎中对她说。
药铺中除了郎中还有个年轻的姑娘, 她招呼着郢郦进来, 顺手还给她倒了杯热茶, “姑娘看起来好像有些体弱, 不如让我爷爷给姑娘把个脉看看……”
话没说完,郎中走过来打下了她的头, “你这丫头!”
郢郦笑笑。
不过那位有些年迈的郎中还是看了看郢郦的脸色,见她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现在药铺之中确实没什么人,便干脆坐下来同她闲聊。
郢郦知道他在打探自己的状况,于是伸了手过去,“既然我都来了,那麻烦郎中给我把把脉吧。”
郎中摸着胡子点头,一手探向她的脉搏,过了许久才问,“夫人身体虽弱,但脉象还算平稳,想是之前吃了不少药补身吧?”
郢郦点头,没注意到郎中不动声色地将姑娘改为了夫人。
外面的雨已经快要停了,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传来,郢郦听见郎中说了句什么,她却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
郎中笑着晃头,“是福缘来了啊。”
郢郦愣了好一会儿,方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您说,我有孕了?”
“可,可是我之前喝过绝子的药,身上病症也重,怎么可能呢?”桌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郢郦伸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却不敢落下。
太后曾说过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但如今,这位郎中却说她有孕了。
那个年轻的姑娘出来,信誓旦旦地说她爷爷可是这边的名医,绝对不会把错脉。
“再说了,喜脉也不什么难把的脉,”那小姑娘说,“你脉虽然浅,但是懂的郎中都能把出来。”
“就你话多,”郎中板起脸训她,“那边干活去!”
见那小姑娘走了,郎中才慢悠悠地问,“夫人是不是不太想要这个孩子?”
郎中年纪大了,一辈子见得多了,看着人的脸色大概就能看出七八分来,他现下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不喜这个孩子。
郢郦回神摇头,停在半空中的手最终落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腹部,“我只是……只是没有想到,我原本以为自己没这个福分的。”
郎中见她没有不喜,脸色缓和了些,晃着头说,“这是福缘,福缘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福缘吗?”郢郦怔怔地看向他。
“当然是福缘,”郎中站起身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早些回家告诉夫君吧,夫人身子弱,还得好生调理,这段日子恐怕要吃些苦头,否则这孩子来了也会走。”
从药铺出来,郢郦站在大街上许久,最后去了一趟郢父信上提到的袭芸埋骨的地方,那里离京中有些距离,是个不算太偏僻的地方,周围有几座小坟,但都刻着墓碑,唯独其中一座小坟什么都没有。
其实她本没打算来,但若非要同别人说些话,想来想去竟然还是只能来这里。
郢郦在坟前站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似地说,“御医说给我的补药总是少一味良药,你便送来了,我连着喝了一个多月的补药,极苦极苦,比我之前喝得任何药都要苦。现在有个郎中说我有孕了,他说虽然脉象尚浅,但他绝不会出错。”
“原来……我也是会有这种福缘的。”
“哒哒哒——”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最后在郢郦的身后猛地停下。
“娘娘!”脆生生的孩子的声音,带着哭意地颤抖着。
郢郦转过身来,便见着衣袍上沾了雨水的傅瑄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却站在原地不敢过去。
而他的身后正是傅修远,他伸手搭在傅瑄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压着他,像是在警告什么,“阿郦,”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想往哪里逃?”
郢郦的目光落在傅修远那只青筋暴起的手,但他始终不敢去动傅瑄。
“我没想过逃,”郢郦的视线上移,落在傅修远的脸上,声音很轻,“傅修远,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从来没有想过要逃。”
她一路从未掩饰自己的行踪,见过陈恩,也回了家。
她从没想过逃,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傅修远定定地看着她,最后将傅瑄交给了身后的陈恩。
傅瑄回过头来看她,郢郦对他笑笑,“先跟着他走吧。”傅瑄于是转过头去,默不作声地跟着陈恩走了。
郢骊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傅修远的身上,看见他落在几步之外,面容冷肃,对她说,“我本想着,若我找不到你,若你不回来,我就杀了他,郢家上上下下的人都被围着,总有一个能让你回来,再不济……我就拿自己试试。”
他太清楚她了。
“傅修远,”郢骊叫他的名字,勾唇笑了笑,眼前却模糊起来,“若你狠得彻底一些,也许我早就杀了你了。”
从此一了百了,不再纠缠。
傅修远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那现在呢”
她杀不了他。
以前不行,现在更不行。
郢骊能骗过所有人,将这份她自己耻于讲出来的爱意藏得滴水不漏,但她没办法骗自己。
在得知那个孩子在她的肚子里的时候,她便什么都不愿再去想再去做了。
傅修远抬手擦去郢骊脸上的泪水,将一把把匕首塞进她的手中,刀尖抵着他的胸膛,“如果你想,我这一次可以帮你,阿骊,你别怕,我不会死的,”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然后你跟我回去,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了。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没有她的皇宫,他宁愿一把火烧了。
刀尖锋利,郢骊被傅修远握着手靠近他,刀尖刺入衣袍,在胸口处堪堪停住,留下一道血痕。
傅修远垂眸看她。
“我好像明白袭云曾经说过的话了。”她怔怔地说。
“傅修远,”郢骊的手松开了,匕首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问,“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活得好一些?”
“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傅修远毫不在意地说起死字,“不是死在冷宫,就是死在别人手里,亦或是活够了自己了结。”反正活着不过如此。
但她将他带出来了。
他在握住她手的那一刻,温热传递,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什么活着,所以为了这份温热,他做了所有人都不耻的事情。
傅钰死前曾问他为什么,明明他的一切都是傅钰给的。傅修远想了许久,最后回答他说,“因为我想要她,所以你必须死。”
他没良心也没温情,心上只有郢骊这一点执念。
这世间的事从来没有如果,不过因果循环,都是命罢了。她还曾说他可怜,其实他们都一样。能爱傅修远的只有她,而能自愿将刀尖抵向自己的也只有傅修远。
手上的刀虽然扔掉了,但还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她手中,这是对面这个男人献给她的心意和承诺——她永远可以伤害他。
郢骊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之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不争了,“我们回去吧,我走累了。”
傅修远没有犹豫地伸手将她抱起来,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样脆弱又依赖的姿势让傅修远一怔。
“稳当些,别伤了孩子。”郢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