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芳的眼泪潸然而下,语声悲愤:“你抢走了我爹,你娘抢走了我娘的夫君,如今你们母女连我们唯一的嫡妻嫡女的身份都抢走了。”
这一点我无法反驳,的确,是我做的。
但若不是她们母女常年欺压我们娘儿俩,我会这样做?
决不!我最多只会为我娘争得一个平妻的地位,绝不会将韦氏与韶芳逼到妾室庶出的地步。
但我并没有亏待她们,跟她们对我们的比起来,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韶芳的眼泪越流越凶,情绪越发激动:“可是!可是即便如此,我还不得不依赖你!不得不仰仗着你来为我筹谋一桩好婚事,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韶华,那你是害我落魄至此的仇人啊!为什么还要施恩给我,让我不得不记着你的恩惠呢?”
我觉得韶芳不该说这一番话的,太蠢。但她是一向蠢惯了的,我也没辙,只能任由她唠叨个没完。
就我在前朝后宫摸爬滚打五年的经验来说,对于无能为力的事情,还是乖乖接受得好,既然处处受制于人,那就笑脸相迎,只有令对方卸下防备,才有翻身的机会。
就比如前日之事,我完全可以指着黎铮的鼻子痛骂他强X弱女,禽兽不如,不配君临天下,坐拥四海。
可是骂完之后呢?触怒他,然后连累满门吗?
正如韶芳今日之言,倘若我不是为着老爹,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任由她窝在王府当老姑娘。甚至,如果坏心眼一点,我还可以给她使绊子,将她弄得有多凄惨就多凄惨。
韶芳看不透这一点,正如我无法理解她这种心态,感受不到她的悲愤难平一样。
我只能冷冷地看着她,淡声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你就可以走了。若是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吭一声,我立刻停止一切计划。”
韶芳顿时止住哭声,哀怨地歪着脑袋看我,眼里泪光闪闪,胸口起伏不定,片刻,捂着嘴巴哭着跑出去了。
韶芳前脚刚走,轻寒后脚就进来了,手里捧着个汤婆子,道:“少主还冷么?”一边说一边掀起被角,将汤婆子放到了我脚边。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悠扬婉转的口哨声,接着,一道清亮的声音说道:“喂,你哭什么?”
是小荷!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轻寒,却见他仍旧一脸木然,面无表情。
小荷推门进来,轻车熟路地走到内室,一撩开珠帘,整个人就激动得不能自已,我瞧着,她的嘴唇都哆嗦了。
春心荡漾啊!
我暗暗好笑,只觉得小荷这样娇娇悄悄、羞人答答的模样分外可爱,同时心里又有些难受。轻寒很明显是不喜欢小荷的,小荷的一片春、心,完全是种在了盐碱地上,根本没有开花结果的可能性。
小荷没好意思直奔轻寒而去,先是跑到我床前,皱着小巧玲珑的鼻子,道:“懒虫!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床!”
没等我开口,小丫头自然而然地转脸冲轻寒一笑,甜甜道:“轻寒哥哥,你说是吧?”
轻寒哥哥……叫得可真亲热!
我撇撇嘴,一个威胁的眼神丢过去,轻寒也不知瞧见了没有,清清冷冷地回说:“我家少主身子不适,小荷姑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还请等少主身子大好了再来探望。”
……
我愕然望着轻寒,不是吧?就这样大喇喇地下逐客令,一点情面也不留,这是我敬安王府的待客之道?
小荷却没想那么多,还当我真病了,一脸焦急地问道:“呀,怎么又病了?是不是上次的病没全好,就开始忙着处理政务?”
我尴尬地点点头,我这“病”,一与前事无关,二与朝政无碍,完全是因为……
唉!
“小荷姑娘,少主该休息了。”轻寒的声音清冷无比,跟雪花落在脖颈里似的,令人直想打哆嗦。
小荷顿时委屈了,扁着小嘴看着轻寒,涨红了脸,却不知该说什么,老半天,跺了跺脚,羞急交加,道:“王爷好生休息,等你好了我再来看你。”
不得不说,小荷的武功虽然蹩脚到家,轻功却是不错的。她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到了房门外面。
我不悦地瞪轻寒一眼,没好气道:“好不容易有个对胃口的人来陪我解闷,你倒好,两句话将人家赶走了。”
轻寒侧身在床沿上坐下,握了握我的手,眉一拧,木然的脸上浮起一丝担忧:“怎么手这样冷?”
我踢踢脚,努努嘴示意他往我脚部看:“你把汤婆子塞我脚边了,我手当然冷了。”
轻寒顺口接道:“我去拿手炉。”
看着轻寒的身影穿过珠帘,走向外间,最后消失在门外,我心里突然有些闷。轻寒跟了我五年,即便是救命之恩,拿自己风华正茂的五年来报偿,也足够了吧?这五年来,他为我做的事、出的力,受的伤,报八百次救命之恩都有了!
是时候放他走了。
一想到要放轻寒离开,我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那感觉,跟有人拿刀生剜我的肉似的,疼!彻心彻肺地疼!
轻寒捧了手炉进来时,我正两眼呆滞地出着神,他将手炉塞进我手里,又掀起被子将我的手放进去,我才回过神来。
“少主怎么了?”轻寒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淡漠,我却能从中感受到与众不同的关切。
说起来,轻寒好像从没对我以外的任何人表示过关切之意。唔……杜蘅算一个,她是轻寒的心上人,自然另当别论。
想到杜蘅,我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轻寒这样忠心耿耿的好下属,上得战场,下得厨房,暖得被窝,铺得牙床,让给别人,啧啧,我还真不舍得呢!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一径儿出神,直到轻寒的左手在我面前晃了好几下。
我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冲轻寒翻了个白眼,闷闷地不想提放他离开的事情。
放什么放呀!放他走了,谁伺候我呀?
我觉得我一定是越来越变、态了,一想到如果放轻寒走,他就会跟杜蘅双宿双飞,完全忘了我这个少主,从此不听我话,不照顾我,我心里居然刺挠得慌。
啧啧,这是一种怎么样的阴暗心理?
我甩甩脑袋,不去想这些,眼下该担心的,是前朝后宫王府那一大堆破事儿。
皇后那边好办,杜纶收到我的狗爬字条,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他会在皇后那儿给我说好话的。
恩科取士的事情,我能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查办贪官这种事情,不是非我不可,我只要举荐一个不可能的人上去,好处照样少不了我的。
丽贵嫔的良妃之位也不为难,说起来,真正为难的,还要数韶芳的婚事。
老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然帮她了,便会尽心尽力地帮,争取能够让她如意。
可她的意却偏偏着落在了温如玉身上!
我无奈,长叹一声,只得吩咐轻寒去请温如玉过府议事。
温如玉来得很快,我在天恩阁花厅见了他,还像模像样地整了四冷四热八大盘,一壶好酒并四个唱曲儿的……
美少年。
范聪送了八个美少年给我,我还真没怎么享受过呢!
温如玉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我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大桌酒菜前,瘦削含怨的如花怀抱琵琶,团团笑脸的来福轻拨七弦,剑眉星目的旺财横笛唇边,浓眉大眼的虎子箫音清越,将一曲《凤求凰》合奏得简直要在大冬天荡漾出春意来了。
温如玉的脸皮抖了好几抖,脚步都凌乱了,迈过门槛之后,明显停了八七八个眨眼的功夫才接着往里走。
我一见他来了,立马腆出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迎了上去:“啊!如玉公子来啦!快!快请进!”
温如玉又是一僵,我自动自发地大步上前,挽着温如玉的手臂往桌前引:“来来啦!请坐!请上座!难得能请到如玉这样的贵客,本王真是不胜之喜!不胜之喜!”
温如玉整张脸都抽了,僵着脸色,讪笑道:“王爷真是太客气了!下官受宠若惊。”
客气那是必须的!那不是想让你当我姐夫么!
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脸上却半分声色也不露,挽着温如玉走到桌前坐下,亲手执壶为他斟酒:“雪天无聊,想着如玉一个人在府中,必定无聊得紧,这便摆下薄酒,邀请如玉公子过府来饮酒赏梅,雪中作乐,还望如玉莫要怪罪本王冒昧。”
温如玉的脸色已经僵到不能再僵了,脸皮抖得跟抽筋似的,声音十分怪异:“下官竟不知,王府的梅花冬月中就开了么?”
梅花要到冬末春初才能开,最早也要腊月末正月初,这会儿还早,所谓“饮酒赏梅,雪中作乐”云云,纯属胡说八道。
我呵呵一笑,给他来个装傻到底,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来,如玉自从入朝,便是一人独居,也不知你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亲人么?”
温如玉含笑举杯,向我致意:“如玉多谢王爷关怀,这一杯借花献佛,祝王爷青云直上,春风得意。”
我一摆手,笑道:“嗨!本王这都已经上到三十三重天了,还能再往哪儿上?倒是如玉,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温如玉笑笑:“承王爷吉言,下官不胜欣喜。”
我“诶”一声,一脸“自己人,客气啥”的表情,一拍温如玉肩头,朗声笑道:“啧啧,如玉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一口一个‘王爷’‘下官’的,这是在私宅,又不是在朝堂衙门,这般生分做什么?”
温如玉的肩部明显一僵,倏忽之间就恢复了自然:“王爷说的是,都是下官的不是。”
“你!”我横他一眼,这家伙,怎么就说不听呢?
温如玉回我一笑,似有歉然。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计较,于是问道:“如玉祖籍是哪儿的?”
温如玉诧异地看我一眼,问道:“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傻笑:“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
总不能直接跟他说,本王要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好把姐姐嫁给你吧!
“祖籍潞州,世代以种田为生,家父曾经进过学,考中秀才,之后病逝了。”
温如玉微微低头,手持酒杯,说完这句话,一扬脖子,痛痛快快地干了,看起来似乎有些伤怀。
“抱歉,本王唐突了。”我一怔,没想到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温如玉摇摇头:“无妨,王爷也不是有意的。”
“那令堂大人呢?怎么不接来京城同住?四品京官是可以将家人接进京城同住的。”
温如玉苦涩一笑:“家母已经去世多年了。”
……
我又说错话了。
我端起酒杯,低声道:“本王失言,自罚一杯。”
酒杯还没凑到唇边,温如玉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淡声道:“王爷不必在意,没事的。”
我心里一暖,我提起了他的伤心事,他不但不怪我,还反过来宽慰我。嗯,这人的人品很不错,韶芳若是能嫁给他,那绝对是她的福气!
不过这样一想,好像太委屈温如玉了吧?
我想了想,故作不经意地说:“如玉一人在京城,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陪伴,真是难为你了!”
温如玉淡然一笑,无所谓道:“我自孑然,我自逍遥。”
呀呵,还挺豁达!
我再给他斟一杯酒,笑道:“早知如玉是洒脱豪爽之人,只是这洒脱豪爽,那也是要看具体是什么事情,譬如说……”
话到这儿,我就打住了,等着温如玉接下去。他只要一接口,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弯到终身大事上,然后将韶芳推出来。
可谁知,温如玉那厮却不中招,眸光闪闪地看着我,并不接话。
我无奈,只得“咳咳”两声,硬着头皮接道:“譬如说,终身大事。”
温如玉仍旧不接话,脸上挂着的淡笑分毫不变,既不加深,也不浅淡。
我只能继续撑着笑脸往下说:“如玉今年该有二十多岁了吧?”
“二十有四。”温如玉淡笑着答,眉目间的神态纹丝不动。
行!你行!你沉得住气!
我心里暗暗骂着,脸上却笑得跟刷了一层蜜似的:“老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温如玉仍是一脸淡笑,默不作声。
“老话又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
“老话更说了,这人哪,该娶媳妇就得娶媳妇,要不然会活不长的,折寿!”
温如玉终于开口了。
“敢问王爷,这最后一句老话,如玉怎么没听过呢?”
……
我讪讪地笑笑,一摆手,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别管是哪儿来的,总之,就是那个理儿,年纪到了,就该成家立业了。”
“王爷的意思是?”温如玉笑看着我,丝毫没有跟我兜圈子的打算。
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于是一拍桌子,板出一张正经脸:“本王觉得,如玉该娶媳妇儿了。”
温如玉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然后呢?”
我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本王想给你介绍个媳妇。”
温如玉含笑饮了一口酒,缓缓地咽下,轻轻地吁一口气,这才不紧不慢道:“王爷还真是心忧天下呢!”
这当然是讽刺,但本王不想跟他计较,这要是真成了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着一句话翻脸,没得伤了感情。
我半真半假地回道:“应该的!应该的!如玉可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于本王又有相救之恩,本王为如玉的事情操些心,那不是人之常情么!”
温如玉握着酒杯的手一僵,缓了片刻,才缓缓地举至唇边,一口喝干。
他来了这儿之后,不大工夫已经喝了七杯了,还真是不客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喝醉了,韶芳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我邪恶地想着,大约是眼神和笑容都有些不单纯了吧,温如玉突然问道:“王爷笑得这样……呃……灿烂,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嗯,是好事!
温如玉这个“好”字用得可真是妙极了!为他跟韶芳牵线,可不是好事一桩么!
“不知如玉心中可有心仪的姑娘?本王倒是很乐意做个牵线月老,成全一桩美事,也好为自己积点福报。”我腆着脸问。
温如玉淡淡一笑:“王爷福泽深厚,也不差这么一星半点了。”
哟,这是拒绝了!十有八九是有心上人了。
“家父很欣赏如玉呢!说如玉公子年少有为,人品出众,谁家的闺女要是嫁给如玉,那可真是几世修得个好郎君啊!”
我发誓,我已经彻底不要脸了!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情,本王做得得心应手,顺畅无比。
温如玉笑看着我,道:“敬安王实在是谬赞了。”
我刚想强调一下这句假话的真实性,就见温如玉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神略显迷离,笑意略显荡漾,语声略显诱惑:“但不知,襄王您是否也是这样认为的呢?”
!!!
本王这是被调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