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又出大事儿了。
我回到王府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韶芳与韦氏在松风堂发疯的情形。
松风堂是主院,本应是家主与主母所住,但老爹宠爱娘亲,自我封侯之后,老爹便名正言顺地将娘接进了松风堂。
这样的地方,是容不得妾室放肆的,我估摸着,老爹对韦氏有几分内疚,因此格外宽容她。
我一步一颠地蹦跶向松风堂,一路上支楞着耳朵听元宝那张大嘴巴讲述这件大事的来龙去脉。
什么大事呢?
今儿个是六月初十,韶芳她娘儿俩往常都要到十五才去庙里进香,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着了,娘儿俩脑子一抽抽,就去了。
说来也巧,她们遇上了一个挺大的对头,这人是谁呢?
是安远侯夫人。
安远侯夫人张氏与韶芳她娘韦氏是姑表姊妹,韦氏是姐姐,张氏是妹妹。这姐妹俩的感情很奇葩,要说好吧,俩人一见面就掐,要说不好吧,俩人又都时时刻刻将眼珠子刻在对方身上,做梦都在攀比,只盼着能将对方压下去。
长大之后,韦氏嫁了老爹,当了书香世家的当家嫡妻,张氏嫁了将门之子,却是个妾室,还没能生养。到了这儿,高低就分出来了,很明显,姐姐韦氏要胜了一筹。
可风水轮流转,韦氏成了平妻,文远侯嫡妻故去,扶正了张氏,姐妹俩又打成了平手。
更巧的是,张氏居然在三十岁的高龄生了个儿子,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啊!而这时,韦氏却被降为了妾室。
今儿个韦氏去进香,张氏去还愿,姐妹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碰上了。不用说,一番唇枪舌剑那是免不了的,连带着韶芳也受了不少气。
啧啧,果然妾室的孩子是很悲催的啊,想当年,本王要不是有太后罩着,只怕也要处处受人白眼了!
还没进入松风堂,便听得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哭叫声,什么“妾身服侍王爷十八年”“妾身好歹也是官家出身,自幼没受过半分委屈,如今却……”“王爷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等等等等。
我站在院外听了一会儿,等到里头稍微消停点儿,这才不急不缓地走进去。
老爹正在正厅上头坐着,娘伴在老爹身侧,双手交握着,显得很尴尬。
啧啧,没出息啊!娘哎,如今你已经是一品夫人、正室王妃了,居然由得她一个妾室在你面前撒泼,你作为王妃的高冷架子呢?
娘素来和善,王府里又没有别的姬妾,她受惯了韦氏的欺压,韦氏的积威太深,即便如今她翻身为正,也从不主动招惹韦氏。
我站在正厅前,扒着门框重重地“咳咳”两声,顿时,跪在地上哭天抢地的韦氏和昂首挺胸,跟即将上断头台慷慨赴义的江湖豪侠似的韶芳,以及满脸不耐烦的老爹和尴尬不已的娘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咋的啦?天塌啦?还是地陷啦?”我颠颠地走上前去,给爹娘请了安,回过身来,沉下脸,道,“老远就听见二娘哭喊着要王爷做主,本王这就赶了来,二娘便有天大的委屈,本王也定然给二娘出气,二娘只管放心大胆地说,万事有本王在呢!”
韦氏张大了嘴巴,愕然望着我,傻乎乎的模样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敲了一闷棍,半昏半醒似的。
韶芳跟我那可是宿怨深得不能再深了,她没瞧见我的时候,顶多也就是脸色不好看,一瞧见我,立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原本跪着的,这会儿跟被雷劈了似的,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不顾一切地骂道:“韶华,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情景好熟悉啊!好像自从本王封侯,地位跟雨后春笋似的蹭蹭蹭猛长之后,她就三天两头指着我的鼻子叫我别欺人太甚。
我嘿嘿一笑,道:“姐姐莫不是气糊涂了吧?本王记得,往常姐姐总将嫡庶尊卑挂在嘴边,况且本王是食亲王禄的王爷,姐姐却无封号品级,这般指着本王的鼻子说话,要是传出去了,那可是触犯国法的大不敬之罪啊!”
我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
不过气她归气她,本王还是得费心为她筹谋的。今日之事也提醒了我,韶芳如今是庶女,地位大不如前,这样的身份,多半是配不上什么好人家的,我得想个法子,去求求老祖宗,给她个郡主的封号,也好让她腰杆子硬些,在婚事上多一重资本。
说到底,她韶芳毕竟是我韶华的姐姐,往日再怎么有过节,再怎么不对盘,我都不能不为她着想些,毕竟她是老爹的亲生女儿。
韶芳被我一气,顿时抖了起来,紫涨了面皮,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娘不爱唱戏,可我喜欢,她既然对付不了韶芳母女,那便由我来出面,不论如何,我总不会容许任何人欺负娘。
老爹本就被韶芳娘儿俩吵得头疼,见我过来,几句话将战火挑起来了,皱着眉头,扶着额角,无奈地低声轻斥:“死丫头,你这是嫌老爹的头不够大啊!”
我立刻转了笑脸,蹦跶到老爹跟前,给他轻轻地按揉太阳穴,跟哄小孩子似的放软了声音哄道:“老爹,我带了好多好多你最爱吃的芙蓉糕还有杏仁酥,还有马蹄糕和木薯饼呢!”
老爹丢给我一个白眼,既无奈又宠溺,伸手一戳我额头:“你呀!死丫头,真是不气死你老爹,你就不安生!”
我耸耸肩,一脸无辜地摊着两手,道:“哪有!你知道我塞了多少银子,才能让御膳房里每日给我留下各色糕点么?我这么孝顺,你居然还这样说我!”
老爹无奈地连连哀叹,爱怜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完全没往别的地儿瞟。老爹不听,韦氏也就不闹了,她算得上半个聪明人,知道我在这儿,她讨不了好,也就不再自取其辱了。
说起来,富贵人家的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平常,老爹只娶了一妻一妾,已经是顶顶专情的人了。若是韦氏从前能对我们母女好些,不处处难为我娘,我今日也不会这般冷淡对她。
韦氏知难而退,韶芳自然是与母亲共同进退的,虽有不甘,却也没奈何,只得乖乖地跟着韦氏撤了。
她们一走,松风堂就清净了。
我留在松风堂陪爹娘说了会子话,用了晚膳之后,打算去找韶芳谈谈。
我不喜欢韶芳,但我不能不顾及敬安王府的脸面,更不能不顾及老爹的心情。
这大概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踏足流光阁,流光阁是王府里唯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许是幼时她不许我去,长大之后我不想去吧,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将近十五年,我居然从来没有踏进过亲姐姐的院子。
我踏进她的房门时,她正在摔东西,一个青瓷花瓶嗖的一下飞来,正对着我额头的方向,轻寒一抄手,轻而易举地接住了,随即大袖一挥,哐啷一声,花瓶碎成渣渣了。
我微拧了眉头,嗔怪地瞪轻寒一眼:“很贵的!”
轻寒照旧木着一张脸,不声不响。
对于我的到来,韶芳很惊诧,惊诧过后,是愤怒。
我留意到她做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动作,在花瓶向我的额头砸来的时候,她眼里蓦地涌现出一层震惊与急切,微微张了嘴,像是被吓傻了。
我宁愿相信她眼里的那一抹急切,是怕那一花瓶真砸死了我,不论她是因为担心承担不起后果,还是顾念着一丝淡薄至极的手足之情。
“你来做什么?”韶芳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来,照旧是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鼻尖的茶壶造型。
我微微皱眉,后退半步,淡声道:“来瞧瞧你。”
韶芳柳眉一挑,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襄王爷贵步临贱地,可真是折煞小女子了!小女子何德何能,劳动得王爷大驾光临?”
若是在往日,我绝不会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这么多冷嘲热讽的话,她刚丢出个不对劲的眼神,我就掉头走了。
但如今不行。
韶芳已经十六岁了,正是说亲的好时候,这种事情,要是到了十七岁还没订好人家,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淡淡说道:“我来找你,是有事要与你说。”
韶芳冷笑着微微屈身,阴阳怪气地说道:“但凭王爷吩咐。”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要淡定!
“太后的千秋节快到了,你好生准备准备,到了那一日,我会带你进宫,能不能讨得太后欢心,就看你的造化了。”
韶芳闻言一怔,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好半天,我发誓,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我。
“为什么?”韶芳的语气里充满惊讶,一双不大但还挺水灵的眼睛里写满疑问,“你要带我进宫?还让我讨好太后?”
我点点头,老爹从前给黎铮使了太多绊子,黎铮没把敬安王府连锅端了,已经仁至义尽了,韶芳的事情指望不上黎铮,我只能去求太后。
见我不答,韶芳越发惊疑,眨巴着眼睛又问道:“韶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不怕我分得太后的宠爱?”
我淡淡一笑,平心静气道:“不论你我再如何不睦,说到底,总归同是老爹的骨肉。因为娘的缘故,老爹偏疼我,你心怀怨愤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娘受了你娘那么多年欺辱,也是确有其事,这些个恩恩怨怨,纠缠得太深远,早就理不清了。如今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既然有能力,总归是要帮你一把的。”
韶芳歪着脑袋,定定地看着我,仿佛需要认真消化我话里的含义。
我寻了张凳子,自顾自坐了,放眼打量韶芳的屋子。
这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都是我的,这些年我身在朝中,收的礼不计其数,许多东西都分给了韶芳和韦氏使用,只是她们未必知晓罢了。
韶芳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你不是处处都要看我不如意才好的么?”
我淡然一笑,并不回答。
我不恨韶芳,对于她,我最多也只是生气,看见她就烦,就想气她,就觉得她和她娘让我和我娘受了委屈,如今我既然能气得到她,自然也要她好好不爽一番才称心。
大概我还是很孩子气吧!而她,大约也比我还要孩子气,既任性,又是个火爆脾气,于是我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太后喜欢嘴甜机灵的人,你自己好好琢磨吧!”我微微一笑,留下一句话,默默地走出了流光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