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 轻薄的烟雾渐渐笼罩下来, 菜地的瓜架子上, 叶子随风摇曳,地里腾出的绳径只容一人躺着,兄弟两一人占了一条, 面朝着面, 小声说话, “二哥,你冷不冷, 要不要我回去抱些稻草来?”
不是贼何时来, 夜里湿气重,他怕周士武着凉。
“用不着,两侧的菜挡住了风,睡着不冷,下个月镇上有几桌酒席, 我和娘说你和三弟妹去, 地里的麦穗黄了,我在家干活。”周士武推了推耳朵边的泥土,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因着守贼, 傍晚洗完澡他没换衣服,倒不怕弄脏了。
周士仁望着周士武,菜挡住了大半视线,只看到周士武硬朗的下巴, 想到中源村的事儿,他满脸羞愧,低低道,“二哥去吧,我......我弄的菜不好吃,要是对方不满意的话会给你和娘身上抹黑,我就在家种地。”
“还有些日子,你慢慢练,炒菜无外乎火大,料足,味儿重,你不懂的问我,我和你说。”周士武双手环在脑后,望着漫天繁星,轻声说道,“中源村的事情过去就别想了,娘叫我们做人无愧于心,你和三弟妹对得起那边了,人与人打交道,多多少少会有磨合,亲戚也好,朋友也罢,有些事犯不着计较但有的人事坚决要坚持自己,自己受些委屈不要紧,但不能连累身边人。”
亲戚间互相帮衬包容是常态,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和自己亲爹亲娘尚且有争执,何况是别人。
但心底有原则,有底线,做什么都不怕。
周士仁点了点头,“二哥说的都是对的,只是我......”
他没有炒菜的天赋,做事愚笨,席面交给他,他怕自己真的办不到。
“三弟,炒菜就跟种地一样,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只要用心一定能做好,我和娘说过了,她同意你去。”四周的蛐蛐此起彼伏的叫着,聒噪得很,但心底却一片平静,周士武又道,“娘年纪大了,哪能事事亲力亲为,她操心的事情多,应下花叔回村拜祭花叔家人都没去,晚上抓着贼,让娘放心的和花叔走一遭吧。”
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黄菁菁劳心劳力,她哪儿抽得开身,反倒是他们,看似早出晚归,实则可有可无。
周士仁扶着额头,望着夜空下跳跃的星,良久才开口道,“好。”
周士武的意思他懂,只有他立起来,黄菁菁才能真正轻松下来,否则怕离家在外,家里乱了套,“二哥,明日我炒菜你在旁边教教我。”
“好。”
夜里的风还夹杂着热气,一阵一阵拂过菜地,他们以为贼偷东西都是半夜,二人不敢睡,谁知临后半夜,月亮躲进云层,天际一片漆黑,周围静悄悄的,万籁俱寂。
二人闭着眼,时不时聊两句,聊着聊着,不知谁先没了声,片刻的功夫,瓜架子下,只余下两声均匀的浅浅的呼吸。
天际恢复了安静,慢慢的,麻麻亮的光穿透薄薄雾气洒落,四周景致看不真切,周士武和周士仁坐起身,地里湿气重,二人贴着地的衣衫皆湿濡濡的,周士武先检查了遍菜地,怕他们睡得太熟贼来过却不知道,然而菜地好好的,和昨日无异。
周士仁叹气,正欲开口说话,便听着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声音,像走路时裤脚拂过两侧杂草的声响,他提着心,给周士武使眼色,周士武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躲回了瓜架子下,只转着双眼,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光线昏暗,只看得出是个人,低着头,穿过小路,径直朝着菜地而来,五官不甚清晰,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周士仁要冲出去,被周士武拽住了,捉贼拿脏,提前冲出去,抓不到人不说,没准还会被反咬一口,这些日子,黄菁菁早晚坐在菜地骂,骂的次数多了,村里人听得有些反感,甚至有人说黄菁菁监守自盗污蔑人,还有人说黄菁菁就是日子顺遂了纯粹想骂人而已。
周士仁动作滞了滞,细想就知道了周士武的意思,稳着没动。
对方到了菜地,嘴里嘀咕的声音清晰了,“骂又如何,就是要摘你家的瓜,哼,我家老大受了伤,吃你家点菜怎么了?”
孙婆子很快到了近前,她模糊的见着有两根丝瓜半长不短的,举起手,重重扯了下,只听跐的声,紧缠着瓜架子的丝瓜滕松了一截,周士武目色一沉,紧着下巴,怪调怒吼道,“哪儿来的小偷......”
孙婆子没料到有人,以为自己遇着鬼了,吓得摔了手上的篮子,身子一仰,掉进了旁边地里,张口大喊救命,声音响彻整个庄稼地,“救命啊......有,有鬼......”
摔在地里,半晌没爬起来,周士武和周士仁走出去,孙婆子闭着眼,掉头到处爬,声嘶力竭喊着救命。
这会儿最是安静的时候,哪怕离得远,仍有人被惊醒,周家院子里,米久不安动了动,啊啊哭了起来,刘氏在灶房煮饭,闻言,急忙去了上房,敲黄菁菁的门道,“娘,相公他们抓着贼了,要不要去看看?”
黄菁菁半梦半醒,睁开眼,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侧目瞅了眼窗外,麻麻亮的天,啥都看不真切,便道,“不着急,老二老三知道怎么做的。”
她以为半夜会有消息,没料到是清晨,不知谁这么大的胆子去东边偷她的菜。
孙家院子静悄悄,今日轮到李菊做饭,她刚穿好衣服推开门出来便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喊,吓得她缩了回去,把床上的孙达叫起来,“你听听什么声音,怪瘆人的,不会是山里的狼下来了吧?”
声音从东边传来的,不甚清晰,只是内里的嘶吼叫人不寒而栗。
孙达快速爬起身,坐在床上,听了几遍,声音小了,“应该不是,你先去做饭,我把二弟他们喊上,出门看看。”
树林这头只有他们家和周家,万一真是狼下山,可得注意了。
李菊想想也是,提醒道,“把周二周三也叫上,万一真有个什么,好应付得过来。”山里有狼,上一辈子的人说,很早的时候,常常有野猪狼群下山咬村里的小孩子,可要谨慎些。
孙达拿过旁边挂着的衣服,披上身就朝外边走,“我知道,你把孩子照看好,别让他们出来。”真有狼的话,是危险也是机遇,山里的猎户说狼皮能卖钱,肉卖去县城的酒楼能得到不少银钱,如果真是狼的话,倒是个发财的机会。
他和孙老头知会声,叫上孙二,火急火燎走了出去,他和孙二没想过凭自己的力就能把狼制服,于是去了周家,周家院门敞着,孙达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只脑子里存着事,没有多想,喊了几声周二,见黄菁菁出来,他道,“婶子,周二在家不,东边有动静呢,你们听到了吗?”
黄菁菁手里拿着碗,准备给米久温奶用的,闻言,点头道,“听到了,你们别害怕,是我家老二老三捉偷菜的贼呢,那贼聪明,半夜不去,早上才过去,老二他们在菜地守了一宿,可不得把人抓住。”
孙达怔了怔,左右看了看东西屋,“捉贼?”
黄菁菁便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不知为何,孙达心头涌上不好的感觉,他旁边的孙二却松了口气,时辰还早着,天亮还有会儿,能回屋再眯小刻钟,“是贼啊,把我哥吓得以为有狼呢,婶子没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啊。”
孙达抿了抿唇,转身朝着东边菜地去了。
他想起他和孙二出门,院门和周家一般敞着,夜里睡觉前担心小偷入屋,都会将其落上门闩,无缘无故,如何是敞着了?
孙婆子被吓得魂飞魄散,几声救命后就说不出话来,脸上豆大的汗珠滴滴滚落,扯着喉咙,啊啊啊啊喊着,四肢并用到处爬,周士仁和周士武站在小径上,唏嘘不已,“没想到是她,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为何要偷咱的菜?”
黄菁菁分家得了一亩地,地里的菜原本是要赶集拿去卖的,但想着家里人多才歇了心思,让他们把庄稼地里的菜苗拔了,吃菜地的菜,刘慧梅怀着身子,多吃些蔬菜对肚里孩子好,栓子和桃花三个孩子长身体,不能偏食挑食,什么都要吃,他们干活,更是要多吃菜,他娘念叨了几回,他们吃菜都是直接摘菜地的。
孙家庄稼地里种着蔬菜却一而再再而三偷他们家地里的,究竟什么仇什么怨。
眼瞅着孙婆子爬到另一块土里要压着麦穗,周士仁跳下地,疾步过去把人拽了起来,孙婆子已经话都说不清楚了,闭着眼,啊啊啊啊抽搐着。
“婶子,回神了,是我,周三。”周士仁怕她吓出个好歹,主动开口道。
但孙婆子啥都听不进去,神情十分激动,周士仁蹙了蹙眉,大喊道,“婶子,是我。”
孙婆子身形一僵,徐徐睁开眼,瞪着眼,看清是周士仁后有些回不过神来,“周三啊,我做噩梦了,以为自己梦到鬼了......”说完,她有些纳闷,四下一瞧,有些没回过神,“我在这做什么?”
周士仁松开她,指着上边菜地道,“婶子不记得过来做什么的?”
孙婆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色僵了僵,强颜欢笑道,“周二你也在呢,我想起我来做什么了,你孙叔要吃茄子,我过来摘茄子来的,路过你家地,以为遇着鬼了......”
周士武好以整狭的笑了笑,默不作声。
周士仁蹙了蹙眉,有些来气,毫不客气拆穿孙婆子道,“婶子,你家庄稼地可是在那边,你绕到我家菜地做什么?”
他就是不懂,为什么不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非得惦记别人的东西,被抓着现行还死不认账。
孙婆子低着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手里沾满了泥,弄得脸上也是,她垂着眼,脑子里快速想着对策。
双方一时无话,孙达和孙二便是这时候来的,孙达见他娘在,心沉到了谷底,喊道,“娘,您在这做什么?”
周二和周三捉偷菜贼,他娘就好巧不巧的过来了,没有猫腻,他自己都不信,黄菁菁做事嫉恶如仇,事情闹大,不定如何收场呢,他铁青着脸,快步走向周士武,羞愧得无以复加,“周二,我娘。”
周士武点了点头,下巴指着周士仁,“三弟,你和达子哥说吧。”
周士仁性子软,做事得过且过,黄菁菁嘴上不说,但心里极为放不下他,总怕他受人欺负,立不立得起来,他当二哥的要教他。
“我们守了一宿,婶子麻麻亮的时候过来,摘了我家的丝瓜......”孙婆子被周士武吓得扔了手里的篮子,丝瓜掉在土里,周士仁过去捡起来,递给孙达,不顾孙达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道,“达子哥,我们一块长大的,我不会说话,婶子做的这事不地道,冲着我们两家的交情,你们要吃什么和我娘知会声,我娘不会不肯,她却接二连三的过来偷,这事儿你自己心里有个数。”
庄户人家,没有像黄菁菁这般腾地出来种菜的,或在屋前屋后种些,或在庄稼地种些,家里来个亲戚客人,菜不够,都会问村里人借些,打声招呼,一般人家不会说什么,孙婆子呢,直接一清早来偷。
孙达面色凝重,低着头,羞愧的没法面对周士仁,他们是一块长大的,他带着他们摘野果子,掏鸟窝,偷地里的庄稼偷偷去山里煮来吃,如今各自为家,没料到成了这种样子,他点头道,“你说的我懂,我娘做得不对,回家我会和我爹说,赔偿也是应该的,马上就收麦穗了,你看能不能缓些时日,我们不会赖账。”
孙婆子听着这话急了,孙达的话不是摆明了做实她偷窃的罪名吗,传出去,村里人会如何看她,她跑过去,抓着孙达手臂,嘴角抽搐得有些狰狞,“你瞎说什么呢,你爹要吃茄子,我一大早来地里摘,想着四娘菜地的茄子好,过来看看,不就摘个丝瓜,邻里间打声招呼就是了,哪像你说的这般严重。”
对,就盖这么说,孙婆子灵光一闪,坚定的看着周士仁道,“周三哪,婶子就是手欠,没有其他心思,你可别多想,婶子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周士仁不为所动,眼神落在孙婆子脸上,没有丁点情绪,“婶子,有些事不想闹大是给达子哥留面子,天不亮就过来摘茄子,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个周三呢,你说孙叔要吃茄子,是与不是,我现在跑去孙家一问便知,我娘的地全种了蔬菜,你偷她的蔬菜就是偷她的粮食。”
孙婆子面色僵硬,还要反驳,周士仁毫不犹豫的打断她道,“婶子,我娘还在家等着,你去和她赔罪吧。”
“凭什么,你们看着什么了?”孙婆子目光闪烁,眼底满是心虚,周士仁拍了拍身上的泥,做出请的手势,“我娘骂了好些日子,婶子声不吭气不出,让我娘被村里人诋毁,自该向她赔罪,您摘的蔬菜,换成粮食也好,银钱也罢,我娘不要我也会替她收着,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何况是邻里。”
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娘饶了别人,但别人不会饶了她。
孙婆子捡起地上的篮子,气得嘴唇发抖,但周士仁态度极为强硬,孙达又不肯帮她,一路上,她能的法子全想了,依着眼下的情形,赔罪是少不了的,只盼着黄菁菁被大嘴巴到处乱说,否则她如何在村里抬得起头来。
进了周家院子,孙婆子很是低眉顺目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只是人都是避重就轻的,她略过自己的目的不提,哭诉着家里日子难过,黄菁菁讥诮不已,“谁家日子不难过,难过就该偷别人的了?日子难过就自己争口气,谁家的粮食蔬菜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如果坐享其成就能过得好,那村里的人都不用干活了,跟贼窝子似的,全出去偷,偷不着就抢,那种日子就好了?”
黄菁菁语气冲,孙婆子又羞又气,偏偏还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她就是看不惯黄菁菁的趾高气扬,明明忙不过来请帮忙,不低声下气就算了,反倒高高在上,一副我请你是看得上你的姿态,她受不了,而且孙达跟着周士武出门受了伤,周士武倒好,每天给赵二两买肉买猪蹄,半个月不间断,孙达呢,啥都没捞到。
她心气不平,这才做出这种事来,多少有发泄的意思。
孙达低着头,一个劲给黄菁菁赔罪,说丰收后背些麦子过来,黄菁菁点了点头,训斥几句,去后院喂猪去了,周士武急忙上前,“娘,您不是应了花叔和他一起回村拜祭他亲人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家里的事儿我们会照看好的,出不了乱子。”
黄菁菁掀了掀眼皮子,“今天?”
“嗯,祭拜用的冥纸,香蜡酒我都备好了,肉的话,不是还有腊肉吗,您看成不成。”这两天不去,收割麦穗,依着他娘的性子肯定不会去的,周士武希望她别把所有的事压在自己肩头,他们也能分担,哪怕她什么都不管,家里所有的事儿依然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黄菁菁想了想,“成,我问问你花叔的意思。”
老花欣然同意,想着好些年没回去过了,面色有些紧张,抱着怀里的米久,米久长得不错,可能给赵二两的猪蹄和肉或多或少进了徐氏肚子的原因,米久喝了奶,脸白了很多,皱巴巴的小脸饱满圆润,两个多月的孩子,喜欢人竖着抱,趴在老花肩头,眼神到处看,只是他脖子没力,老花不敢那样抱久了,黄菁菁会骂人。
老花凑到黄菁菁跟前,有些舍不得米久,惴惴不安的问道,“我们走了,米久谁照顾?”
“老三媳妇在家照看一日没啥问题,要去的话就趁早,赶着傍晚回来。”老花老家是县城那边的,离清源镇有些远,走路的话得整整一天,黄菁菁寻思着租辆牛车,祭拜过后今天就回来,接下来事情还多,怕是没空了。
老花想想也是,只是抱着米久舍不得撒手,絮絮叨叨念了很久,把人交给刘氏,恋恋不舍的看了好一会儿,周士武去外村找牛车去了,黄菁菁把东西装进背篓,带了些水喝干粮,栓子和桃花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出门,舍不得道,“奶奶,花爷爷,早点回来。”
“在家别到处乱跑,帮着照顾米久,奶奶和花爷爷晚上就回来了。”坐上牛车,黄菁菁拿出刘慧梅摊的饼子,递给老花一张。
老花接过,和黄菁菁说起他住的村子良田屯,那儿除了连绵的高山,田地地势甚是平坦,屋前屋后是地,其余是田,离县城近,城里的大户人家在那置办了很多田,有些农户家田地不够吃,便租赁大户人家的田地自己种,无忧娘是他家的佃户,因着家里人病的病死的死,剩下无忧娘一个,他爹看无忧娘可怜,把无忧娘接了过来。
说起过往,老花眼眶忍不住发热,无忧娘到他家的时候才十岁,家里内外都是她在忙,到了十七岁,两人自然而然就成亲了,她操持家务,他专心念书准备考秀才,他应过她让她做秀才娘子,谁知生无忧的时候,坏了身子,而无忧的死给她打击过大,以致于一尸两命。
黄菁菁默默听着,看着一路倒退的风景,不知说些什么。
老花说到最后,免不了又落了两滴泪,黄菁菁看得拧眉,“你莫哭了。”
老花掖掖眼角,低头掩饰脸上的情绪,“我没哭,就是有些想他们了,无忧明明吃了药的,怎么就好不了呢?”
他每一顿都会按时喂他吃药,结果反而愈发重了。
黄菁菁沉默无言,不是所有的病都有药可医,何况无忧的病还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牛车颠簸得人昏昏欲睡,听着老花说起过往种种,她心头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从老花嘴里说起来,好像是昨日发生的事儿,车轮驶过低低洼洼的道路,黄菁菁像被晃散了架,瞌睡散去大半,而老花止住了声音,紧紧按着背篓的绳子,神色认真,白皙的面上褪去稚嫩,却也是与世无争的平静,她坐直身体,忽问道,“老花,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身上的钱给了她们,他如何活下去的?
老花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其实,这些年能记住的事很少,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漫无目的,浑浑噩噩的,他张了张嘴,言简意赅道,“就一路走走走,走到哪儿睡哪儿......”
“你有没有遇到过坏人?”冲着老花的脸,肯定会有人觊觎,这么多年,他如何能不问世事似的活下来,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比较其他人,岁月太厚待他了,她头上的白发隔段时间就会冒出来,有些压制不住了。
四十多岁的年纪,她是老了,而对老花而言,却还年轻。
老花认真回忆了番,老实道,“不记得了。”
因为不上心,所以不曾放在心上,生活于他,不过行尸走肉活着,活到死的那天,只是老天不肯收他的命,一直让他活着。
“一定会无忧盼着你活得好,在下边保佑着你呢,人心险恶,你能安然无恙的回来,该好好珍惜,人死不能复生,你记着他就是了。”黄菁菁慢悠悠说道,“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他,替他除除坟头的草,陪他坐坐,他怕就知足了。”周岁前的孩子养不大视为不吉,无忧活到周岁,依着老花的心思,一定会好好安葬他的。
这话说得老花热泪盈眶,哽咽道,“我记着了,是我不好,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他。”
黄菁菁叹了口气,望着远处,不再多言。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日头爬至头顶,又翻到了西边,地势渐渐平坦,路平顺好走,黄菁菁睡了会儿,睁开眼,视野渐渐开阔,道路两侧的白杨高大挺拔,旁边地里的水稻随风飘扬,放眼望去,绿油油的甚是喜人,老花忐忑不安的看着不远处的村落,村落隐了葱葱郁郁的树林里,村头立着个大石,环境清幽,错落有致,黄菁菁低声问道,“到了吗?”
老花流浪了这么多年,但他却记得怎么回来,一路而来都是他给车夫指的路。
“到了。”老花眨了眨眼,面容染上了复杂的情绪。
看着近,行了小片刻才到,秧田里有干活的人,人人头上带着草帽,没有因为牛车的到来而停下手里的活,甚至看都不曾看一眼,院子多是青砖大瓦篱笆院墙,依着老花指的路,牛车缓缓向前行驶,村里住着很多人家,时不时有小孩探出头张望,老花拽着绳子的手紧了又紧,穿过村子,牛车停在了一颗大白杨树下,看着眼前的院子,黄菁菁蹙了蹙眉,老花好些年不曾归家,宅子荒废多年,杂草丛生才是,眼前的宅子看上去有些新,篱笆外种着一排丝瓜藤,上边结着丝瓜,甚至还在开花。
老花左右看了看,紧抿着唇,有些无措,“就是这了。”
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黄菁菁让他先下地,问道,“无忧他们葬在哪儿?”
老花指着后边的山,依稀可见上山的小路,“在山里。”
黄菁菁想了想,和车夫说了几句话,示意老花先上山拜祭,宅子里住着人,十之□□有人故意占了院子。
老花有些茫然,依着黄菁菁的话,带她去了山里,无忧和他娘,他爷奶葬在一处的,他走在前边,脊背有些弯,路上遇着砍柴的汉子,对方瞄了眼他好几眼,眼底带着戒备,老花抿着唇,止不住想掉泪,他许久不回来,村里的人已经不认识了。
黄菁菁朝汉子笑了笑,解释道,“我们来祭拜亲人的,从清水镇过来的。”
汉子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依着老花说的,比无忧小些,老花不认识无可厚非。
汉子看着山里,“你们祭拜谁?”
黄菁菁抵了抵老花,老花哽着声道,“祭拜花家的人,那会你还小,可能不记得村里有姓花的人家了。”说到后边,他满目苍凉。
汉子想了想,捡起地上的柴火,捆好下了山,老花指着右侧的小路,和黄菁菁走了过去,大概二十米的样子,就看见一处被草根覆盖的坟墓,前边两座,后边两座,坟头上的草被人割过,只剩下草根,老花身形颤了颤,一下子,脊背又坨了几分,背对着黄菁菁,哽咽道,“我能哭吗?”
“哭吧。”黄菁菁把背篓递给他,没有往前。
老花战战巍巍提着绳子,缓缓往前,树影斑驳,几束光照在他发髻上,黄菁菁才惊觉,其实,岁月对谁都是一样的,老花头上也有了白发了。
老花没有哭出声,他一点一点拔着坟头的草,草根坚韧,有些划伤了他的手,他浑然不觉,黄菁菁见他情绪激动,走过去,找出背篓里的镰刀给他,出门前特别准备的,知道会派上用场。
老花接过,手里的速度快了起来,日光深浅不一的照在他身上,分外落寞。
黄菁菁清理出坟前的地,一一布置好肉,酒,把香蜡插上,冥纸叠好。
老花肩膀一抽一抽的,时不时啜泣声,黄菁菁布置好一切,想给他留点空间,便道,“老花,我去旁边等你。”
老花蹲着身,泛红的手指摩挲着墓碑,摇了摇头,近乎祈求的语气,“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话完,再难自抑的哭出声道,“爹,娘,媳妇,无忧,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们了......”
黄菁菁莫名红了眼眶,在坟墓边坐了下来,生离死别,活着的人委实痛苦,她想到了周家,若原主死了,她没有来,周家会成什么样子,周士文和刘慧梅或许会过得很好,周士武和范翠翠或许不会和离,周士仁和刘氏或许会分离留周士仁继续过日子,周士义和方艳或许不会离家而继续好吃懒做的活下去,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她的到来打破了平衡,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闷闷地难受。
她刚来时,脑子浑浑噩噩了好几日,有时甚至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她想是不是原主舍不得死而排斥她,没有亲娘舍得下儿子的,她或许有很多事没做,很多话没说,意外来得忽然,剥夺了她所有的机会。
老花的哭声悲痛,鸟雀惊飞,盘旋两圈又飞了回来,驻足枝头,探着头张望。
“无忧,爹爹没用,爹爹对不起你。”老花抬起衣袖,一遍一遍擦拭着手里的木碑,“爹爹没用,这么多年不来看你,无忧......”
黄菁菁心头各种情绪翻涌,跟着落了几滴泪,起身想找点事做,见风吹起堆好的冥纸,她上前压住,看见历经风吹日晒有些腐蚀的木碑,低低道,“无忧,你爹舍不下你,这么多年都放不下,你和你娘爷爷奶奶好好的,我家几个儿子会给他养老的,你别担心。”
老花抹了抹鼻子,挨着挨着把木碑擦拭干净,完了,跪在坟前,说了许久的话,人的记忆有多久黄菁菁不知道,但从老花嘴里说出来,关于无忧的,关于无忧娘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忽然想知道,有朝一日她死了,会不会有人这般记住她,记着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随即心头一阵苦笑,她生前没个父母朋友,死了不过一缕孤魂,谁会记得她?
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传来低低的耳语声,一名老妇人虚着眼,由一名汉子扶着而来,立在远处看了很久,试探的出声道,“花表弟,花表弟,是你吗?”
黄菁菁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平静,回眸看了眼老花,后者情绪稍微稳些了,只是眼角挂着清泪,老花抬眸望着来人,眼里尽是陌生。
老妇人却激动起来,挣开身侧汉子的手,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花表弟,没想到你还活着,姨夫姨母泉下有知,心头该多欣慰哪......”
她走路的时候举着手,脚试着往前踩,待站稳了才抬脚,明显眼睛有问题。
老花站起身,不明所以道,“你是?”
“我是沁表姐啊,花表弟,你不认识了吗?”她上前几步,老花怕她跌倒,忙上前扶住了她,“我是沁表姐啊,当年要不是姨夫出钱,我就被我娘给卖了,我家小儿说有人回来祭拜姨夫他们我还不信,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村里人都说你......”
老花娘死了,他便不和外家人往来了,对眼前之人确实没啥记忆,只是对方握着他的手颤抖着,泪哗啦啦落下,“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姨夫姨母会高兴的。”
冥纸早已燃尽,黄菁菁收了肉,把酒撒进纸灰,背上背篓,准备回去了,时辰不早了,回村怕已晚上了。
老花扶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听她说起过往,“我家那口子死了,族里人说我不守妇道强把我撵了出来,田地全没了,想着投靠亲戚,来村里才知姨夫没了,表弟妹和表外甥也没了,而你不知去处,我没有地方去,只得厚颜无耻的住下,这一住,就是十多年哪......”
老妇人说起过往,不住抹眼泪,她家那口子是灾荒之年去的,那一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她来投靠这边也是没法子啊,谁知......
回到住过多年的院子,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院子翻新过,屋子的格局没变,但布置变了很多,和记忆里的大不一样了,得知她每年会给他爹娘扫墓,老花心头感激,坐了会儿便想着走了。
“花表弟,院子是你的,你回来了就拿去吧,我借住了这么多年......”
“表姐,你们全家老小就住着吧,我......我有地方住,我住在清源镇的村子里,不回这边了。”院子有人住比空着好,至少救了人。
说着,他站起身,简单说了几句,不顾对方的挽留走了出去,这么多年有勇气回来,对他已足够了,他会好好活下去的。
走出院门,看黄菁菁坐在牛车上,双手撑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他心头过意不去,转身和追出来的人道,“我先走了,下回再回来看我爹和无忧他们。”
黄菁菁听到声音,迷糊的抬起头,老花已爬上了牛车,嗓子干干的道,“李兄弟,回稻水村了。”
而追出来的老妇人张着嘴,泪流满面的挽留,老花摇摇头,朝对方挥手告别,小声和黄菁菁道,“四娘,你说得对,无忧他们放不下我,所以让我处处遇到好人……”
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看着山里方向,眼里淌过无尽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