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宁十六年四月初二,春和景明,草长莺飞,顺宁帝驾崩。
遗旨,元后嫡子三王子承堪即位。
新帝号景容,年方十岁,登基当日奉祖母为太皇太后,先帝继后为太后,并封嫡长姐为寿康长公主,余者姐妹亦皆为长公主。
作为最年长的长公主,寿康长公主十二岁了,早已经知事了。她沉默地坐在太后的下首,太皇太后擦了擦眼泪,恨恨地对太后道:“你不要可怜她!要不是她,何至于今日只有咱们孤儿寡母?”太后有些畏惧太皇太后,死命地绞着帕子,嗫嚅着,许久才道:“她也就罢了……可是……那孩子……毕竟是先帝的血脉,是咱们新帝的幼妹……”说着便有些期待地看着寿康,希望她能帮自己说几句。寿康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方道:“是不好让皇室血脉流落在外。”
“谁让她流落在外了?不过就是跟着她母亲在福佑寺侍奉佛祖罢了。”太皇太后冷冷地道。太后无奈,也只好答应了,但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敦皇贵太妃……”
“谁是敦皇贵太妃?皇贵太妃?她也配么?”太皇太后竟至于勃然大怒。太后吓得连声请罪,寿康忍不住皱皱眉,说了一句,“皇祖母息怒。”太后偷眼看太皇太后似乎怒气不消,便又求助似的看寿康。寿康只做不知,并不理会。
正在僵持的时候,外头通传说皇帝来了。
小皇帝穿着孝服,因着连日守灵哭灵,一张原本圆润白嫩的脸已经颇有些消瘦了,寿康看着难过,但在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也总不好说皇帝为先皇守灵太辛苦——那是不孝。太后也是这个意思,只能是拉着皇帝的手,又嘱咐了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一番。太皇太后看着这情景叹了口气,对寿康道:“你弟弟还小呢,你母后虽然尽心但也不是总跟在身边的,你要多上心,多看着他些。”寿康自然是愿意的,忙答应下了,这时候太后也嘱咐完了,终于放了小皇帝过去跟姐姐亲近一会儿。
“姐姐怎么脸色不好?”小皇帝说话倒是不怎么顾及,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寿康当然不能说是哭累了,便只是道:“有什么不好看见陛下也就都好了。”小皇帝听了不由笑了,“只有姐姐这么说,我是信的。”
寿康心里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是她和弟弟最后的亲近了。
景容十六年春,三月十五。
薛昭鸿站在公主府门前正要命人闯进去的时候,公主府的大门却开了。一名蓝衣侍女带了几名小婢迎了出来,一见薛昭鸿便行大礼,“奴婢拜见薛将军,长公主请薛将军进来说话。”
薛昭鸿一愣,但还是拱了拱手,“劳烦姑娘前面带路。”
正堂里,上首端坐着一名穿着长公主大礼服的青年女人。大红绣金九凤朝阳宫裝,裙摆上彩绣山河波涛纹,袖口领口镶着两道祥云纹金边,镶十八颗珍珠的点翠九凤金钿,胭脂遮掩下却还隐约看见苍白的面容。薛昭鸿心里一酸,拜了下去,“臣抚远将军薛昭鸿参见长公主。”
“十三年前我就知道必有今日,却不料真到了今日竟是薛将军来抄我的公主府。”寿康似有哀意,“不过也好,薛将军来,总胜过别人。”薛昭鸿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声,“陛下惦记公主,让臣来接公主回宫小住。”寿康的嘴唇动了动,但略一犹豫之后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让侍女将驸马耿鹗、世子耿育青带了上来。耿育青才刚满十二岁,见了母亲便忍不住冲过去,眼中已然盈满泪水,“母妃,舅舅真要杀了我和父王么?”
父王不是定西王耿顺的长子,世袭定西王么?我不是天子外甥,寿康长公主的长子么?祖父……一个月前不还得舅舅降旨褒奖为忠君贤臣么?为什么他们说祖父造反了?为什么他们说舅舅要杀我和父亲祭旗?耿育青每一句都想问,但看看母亲含着泪的双眼,却一句也问不出了。寿康走下来抱住了儿子,眼泪几欲夺眶而出,“青儿……”她想说,是母妃不对,母妃若是在下嫁那天便死了……若是在知道有了你那日就灌下一碗红花……或者,在你出生那天就掐死了你……我们今日也都不必有这无穷无尽的烦恼了……
耿鹗神情憔悴,黯然地看着妻儿,许久才拉过儿子,轻声道:“青儿先出去等父王,父王待会儿就出来了。”
耿育青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寿康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终于忍不住咬着嘴唇,流下泪来。
“是我对不起公主,若不是我,公主如今便是薛夫人,大约早已儿女双全,美满安乐了。”耿鹗跪倒在寿康面前拜了三次,“今生我连累了公主十三年,来生但愿公主再也别遇见我了。”
寿康拭了泪,抬头看看外头兵甲凛然的军士,死死地捏着帕子重新端起了长公主的架子,“但愿来生……来生驸马也别再做这个逆臣贼子了。”说着,却还是哽咽了。
耿鹗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的容貌刻画在骨头里,“若我来生……”
若你来生还做这个逆臣贼子,那我就陪着你反了天去,竖旗为妖……只是今生……谁让那坐在那至尊宝座上的,是我一母的弟弟呢?
千错万错,但愿生生世世不生于帝王家。
——
皇帝站在慈晖宫后的大佛堂门口,看着那正在跪经的身着红色大礼服的背影,迟迟不敢踏出那一步。
他可以眼也不眨的在三军面前斩了耿氏父子,但此刻却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姐姐。
还是寿康听见脚步声后站起来回过身,然后便要拜下去,皇帝忙伸手扶她,“姐姐快免礼。”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挣脱开了弟弟的手,跪了下去,“礼不可废。陛下虽有隆恩,罪妇却不敢忘礼。”皇帝听她口称罪妇,心中一恼,“姐姐到底是怨朕了。”
天子惟可以被感恩戴德,若有怨望,重可以死。但寿康今天却不在乎。
“罪妇不敢,罪妇只求陛下赐死。”
皇帝轻声道:“姐姐糊涂了,姐姐是奉旨与逆臣成婚为朝廷安抚逆党,争取时间,正是朝廷的大功臣,怎么是罪妇呢?朝廷能多出这十三年的准备时间,正是姐姐的功劳。不但不当死,还当重赏呢。若不然岂不是让天下臣民都看见咱们姐弟离心、君臣失和?”说罢看了一会儿不说话的寿康,回头对守在门口的内监总管成维道:“传旨,为寿康长公主加顺天懿徳四字尊号于封号前,赐居昌恩宫,食双俸,赐‘辅弼社稷’匾额,赐御前免礼。”
成维应声。
皇帝转过头,扶起了寿康,“姐姐,这还不够,等朕荡平逆贼,朕要为你在景明园旁建一座新园,还要亲自为你作传,让你流芳百世……”
但,即使如此……我的青儿,我的驸马,也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