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封后,这个半个月以来,永宁一直没来向薛皇后请过安,薛皇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谁让先帝遗旨‘永宁公主例比寿康’呢?但荣孝郡主也始终不来就实在太不给她面子了。
薛皇后不是寿康,她是正经受封了的‘承宗庙,母天下’的皇后,一应体制虽崇,但也都是礼法所定,并非出自殊恩,又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平时不理会永宁和荣孝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但现在荣孝公然不敬,她也不打算忍气吞声。
到了懿晖宫,薛皇后领了妃嫔向太皇太后、太后、长公主问安,寿康仍如封后那日一样站在太皇太后身边,不过后来她采取了折中的法子,在薛皇后行礼的时候回了个平礼。薛皇后一方面有些不安,一方面又在心里感念寿康给她面子,但当她注意到永宁和荣孝始终安坐在太后下首的时候,这些心思就统统变成了恼怒。永宁也还罢了,好歹是先帝的公主,荣孝是个什么东西!但薛皇后并没直接发作,只是笑着对太皇太后道:“今儿孙媳妇见荣孝郡主没来,多等了会儿,便来迟了,老祖宗恕罪。”
太皇太后虽然老了,但还没糊涂,她当然知道薛皇后这是告状呢,不过她没立刻表态,只是看了一眼太后。太后忙道:“总都是要到您这儿来的,媳妇儿就没让雀儿跑来跑去。”太皇太后淡淡地道:“规矩是规矩,永宁也就罢了,但荣孝必须先去给皇后请安。还有,我不是说了么?永宁戴着孝不必过来,就好好儿地在菩萨跟前儿多替她母亲念念经罢。”
永宁刚要说话,便听寿康道:“永宁也不小了……趁着现在还没出阁,多在灵前尽孝也好……只是可惜,贤皇后看不见你出阁了。”
老人家总是更看重孝道些的,看见别人家的孝子要羡慕,看见别人家的逆子也难免要心有戚戚。太皇太后虽然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老太太了,但也总不能免俗。故而此时听得直点头,然后又跟着寿康的第一句话,问道:“你是不小了,除服之后就该议婚了,你可有什么中意的?”
其实这话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这年头姑娘家议婚都是父母之命,自己最多说一句听凭父母吩咐,赚旁人一句知礼懂事也就罢了。但没想到,永宁却绞着帕子红了脸,“翠缕……仰慕薛昭鸿薛尚书已久。”
一时屋子里寂静如死,所有妃嫔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寿康,又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和薛皇后,之后便带着一个‘真是要死了’的表情低下头。薛皇后立刻起身向太皇太后请罪。太后也颇为惊讶的看着永宁,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过薛昭鸿的?”
“景容十四年五月,薛尚书曾经去福佑寺拜佛……”
少女懵懂,头次见了一个风姿出众的贵公子,便要一见钟情——这是太皇太后最厌恶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戏码。
薛皇后却是一愣,自己这个哥哥憎僧排道,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去拜佛?薛皇后用余光瞥了寿康一眼,见她听说永宁的心思之后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不由竟有些恼了。大有些,我哥哥哪里不好你竟全不在意的意味。
太皇太后皱皱眉,她一来不喜永宁这样没规矩,二来也恼贤皇后教坏了自己的孙女,心中暗道,这样浅薄无知的妇人幸亏没系帝谥,否则哪怕仅是以继后之身称为惠皇后,自己也没脸下去见列祖列宗了。这边太后虽然宠爱永宁,但也无法说她这回是对的,只得道:“薛昭鸿是有妻的,你怎么还能嫁呢?”
寿康对这些小女孩儿的心思没什么兴趣,那日皇帝的意思已经太明白了,他没想留着永宁在京中,天意一决,谁说什么都没用。
谁知这时候荣孝突然指着寿康道:“薛昭鸿是翠缕的,你不准和她抢!她都喜欢他四年了!”然后又冲到薛皇后面前,“那天我不知道那个是薛昭鸿才踢了他,是我不对。但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许翠缕嫁给他!”
寿康愣了一下,待明白过来便忍不住气得浑身发抖,抢?她是元后嫡女、天子嫡长姐,她会和自己妹妹抢男人?不对!她怎么会自甘下流去抢男人?再说,四年?四年算什么?他们二人的婚约就持续了五年!更不必说薛昭鸿的原配都跟了他十四年了。寿康平日不跟荣孝计较是为了顾着太后的面子,但这回当面这么说话,简直岂有此理!
“皇祖母,孙女虽然是……但也不愿意平白被人泼脏水,此事求皇祖母还孙女一个公道。”寿康嘴唇直哆嗦,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跪地不起。太皇太后从没见她如此示弱过,当下更是觉得心疼,赶紧让宫女扶她,“你是什么身份,何必跟那些不相干的人认真?快起来,祖母绝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说着又拉了寿康坐到自己身边,然后对宫人道:“荣孝郡主以下犯上,即刻交宗人府处置。永宁长公主为母守孝,无诏不得出慈懿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求情的太后和永宁身上,只有薛皇后看了一眼寿康,然后接收到了一个冰冷的眼神。
但那个眼神是因为她,而不是荣孝或者永宁——薛皇后的直觉告诉她。
入宫八年来第一次,薛皇后觉得这位皇长姐仿佛并不真是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那个谨慎小心、畏惧皇权的长公主。
“皇祖母,”最终还是寿康开口道,“荣孝郡主也是为了永宁,这次就算了罢。”太皇太后一愣,不解地看着孙女,寿康在她耳边低声道:“陛下有意将她嫁给土尔扈特部汗王的第四子。”
即使是土尔扈特部汗王的第四子也不会要一个进过宗人府的郡主,所以,只能放下。
景容十四年五月,寿康长公主重病。整个太医院奉旨十二个时辰轮流守在公主府,以备不时之需。
那时的恩宠赫赫并不全是为了寿康长公主,更多的,是为了耿顺的儿媳、耿鹗的王妃。那时整个朝廷的暗中备战正在关键时期,皇帝怕她死了就稳不住耿氏的叛心,就要提前开战。耿顺也怕她死了皇帝就更少了顾及,要立刻开战——耿顺的战备也还不充足。
后来皇帝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那时候皇姐就死了,虽然也许战争会更艰苦,但是他们所有人就都能解脱……
但那时,来自宫里、西北的珍惜药材仍旧流水般地送进公主府,期盼着能为这位长公主续命。然而太医们还是绝望地发现,他们即使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阻止长公主一天天的、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就像是,已经知道不可测的命运正等在前方,唯恐晚一日离去就要承受酷刑。
寿康并不知道外界是如何的紧张,她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十里桃花深处,有一个骑着汗血马的身披铠甲的将军手持宝剑,浑身浴血,她努力地看却看不清他的面容,他问她,公主恨我么?她莫名便有些慌张,高声问,我为什么要恨你?你是谁?
远处有佛寺钟声响起,将军说,公主该回去了,今日一别,但愿公主再也不必见到我。
景容十六年三月十五,薛昭鸿奉旨斩耿鹗父子祭旗,御赐汗血马以助征战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