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对于荣孝远嫁一事态度骤变,皇帝懒得去探究为什么,他敷衍似的下旨赐荣孝郡主以公主俸,以示嘉奖。
没了太后撑腰,雀儿一个孤女也是闹不起来的,只能呆在慈懿宫里乖乖待嫁。但这些人都老实了,不代表别的事儿也就一帆风顺了。
明旨赐婚的第二天,薛皇后就带了礼部和宗人府的人来了昌恩宫。因为荣孝郡主下嫁的事情有点儿复杂,首先,她虽然是郡主,但宗人府的玉碟上没她的名字,她也就没有个母家。其次,她没有母家的话,礼部就无法告诉土尔扈特汗王该把聘礼抬到哪儿去。最后,皇帝特旨恩准土尔扈特王带荣孝回土尔扈特成婚,而不必在京拜堂,这样的话就需要一个送嫁的大臣。但皇帝偏偏对此提也没提,礼部递上去的折子也被留中,所以……那还要不要定这个送嫁大臣了?寿康又不是精研典章的渊博学士,她自己是怎么被嫁出去的现在都记不住了,哪儿会知道嫁郡主的事儿?她干脆地问道:“礼制我不懂,大人们要说什么请直说罢。”
宗正看了礼部尚书一眼,那意思,说啊。礼部尚书也得罪不起宗正,便只好开口道:“回长公主,荣孝郡主虽得殊恩为郡主,但此次下嫁总得有个娘家来收聘礼,也得有位二品以上的大人做赐婚使臣送嫁。这两件事,陛下都无旨意,只让臣等请示皇后娘娘、长公主。”寿康看了看薛皇后,薛皇后忙道:“这的确是陛下的圣旨。荣孝郡主毕竟是孤女,让哪位亲王收养恐怕都……”都没人愿意。寿康当然明白薛皇后的意思。荣孝在宫中无礼,得罪的人又何止薛皇后和昌宁、荣安两位长公主?
“毕竟是下嫁土尔扈特王的四子,恐怕不好没有个说得出口的母家……而且荣孝是郡主,这聘礼,也不好就抬进慈懿宫。”薛皇后很委婉地表达了荣孝‘实在不配被当成从宫里嫁出去的’这个意思。寿康不但知道她的意思,也知道皇帝的意思。皇帝不想派人送嫁,也不想给荣孝定一个娘家,因为这两件事都是要伤重臣之心的。寿康想了一会儿,问道:“安亲王最近忙什么呢?”礼部尚书一愣,含糊地答了一句,“在礼部呢。”寿康笑了一下,“有碍朝政,我本不该问,只是……他可知道关于郡主无母家的事了么?”
礼部尚书说知道。寿康便道:“荣孝郡主是太后义女,那便是梓敬的妹妹了,便请庆太妃做一回郡主的尊长罢。”
礼部尚书和宗正对望了一眼,心道,她不配让太后做她的尊长,那庆太妃也勉强可以,虽然还是高攀了,但到底是要跟土尔扈特面子上过得去的……二人便称长公主英明,遂又再问送嫁大臣的事。这个寿康就不好多嘴了,一来是事关前朝,内宫人多嘴难免不便,二来,她也的确不知道二品以上官员都有谁,谁又是皇帝正得用的。故而便看了看薛皇后。薛皇后也是一样的,“这……有没有过以他人代为送嫁大臣之例?”
宗正早就猜皇帝压根没打算给荣孝郡主一个送嫁大臣,但真听皇后这么说出来还是有些为难,“荣孝郡主毕竟是宗室女,这……若无送嫁大臣,只怕不是天家体面。”
“此事非我等深宫妇人可以议论,还请二位大人再去请旨罢。”
寿康这么一说,宗正和礼部尚书也放心了——宫中人议论朝政,总是会被前朝官员忌讳的。
外臣们退下了,本来薛皇后也就要走了。但寿康却道:“我有一事,正要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薛皇后忙道:“皇姐只管吩咐,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呢?这岂不是折煞了弟媳么?”
“娘娘母仪天下,乃是小君。君臣有别,本该如此。”寿康淡淡地道,“傍日她们四个也到年纪了,该放出去了,我虽舍不得却也不愿意耽误了她们。”
薛皇后琢磨了一下,也没听出来这到底有什么可求恩典的地方,便谨慎地答道:“是,傍日她们等小选结束也就该出宫了,我回头再让内务府给皇姐挑四个好的。”寿康微微一笑,“我正是要给皇后娘娘说这个。昌恩宫寻常也没什么事可做,用不了十二个大宫女。正好儿傍日她们要出宫了,这个缺儿就甭补了,有那剩下的八个,我也就够用了。”
薛皇后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景容十六年之后,寿康长公主的份例比太皇太后、太后,身边是十二个大宫女,甚至高过皇后一头。如果裁掉四个,那八个大宫女就正合了公主的例。这自然是给皇后面子的好事。但薛皇后不敢答应。她还记着呢,长公主刚回宫后不久,战事正酣,先皇后提出‘后宫与陛下同心,愿为前方战事撙节裁减’,然后将除太皇太后、太后外所有宫中人的份例都减半。皇帝面子上是没说什么,但仅仅在一天后就下令恢复自己皇姐的份例。虽然寿康固辞不受,但皇帝这种做法本身还是让先皇后十分尴尬。
那时候还是明贵妃的薛皇后并不是很明白先皇后,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皇帝是变着法儿的要补偿自己姐姐,你这个时候克扣她?这不是找不自在么?但当薛皇后真正坐到这个位子上了,她才明白,寿康处处被皇帝尊奉,处处高了皇后一头,皇后是小君,但在她面前却不敢摆着小君的架子,相反,还要问皇姐安,还要尊皇姐之意。先皇后是贵门娇女,是一等公、两广总督徐定仁的嫡长女,入宫又做了皇后、六宫的主子。你让她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行礼,那是礼法所在,无话可说。但你让她问皇姐安?还是那句话,这世上谁家的皇后给长公主请安呢?她当然难免要咽不下这口气。这不是皇后贤不贤德的问题,而是这种礼制本身,让她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薛皇后自然不愿意做那个重蹈覆辙的。
“平常宫里也许没什么事,但一到了年节,受赏、分赏处处都要有得体的人打理。皇姐身份不同,若进进出出都只是这八个大的打理,一来恐怕忙不过来,二来也不是体面。”薛皇后笑着回绝,“何况,就算是平常,皇姐身边也得有梳头的、管衣服首饰的、针线上的等等这些人,人手少了也伺候不好。”
寿康也知道薛皇后是不可能立刻答应的,“我一个人罢了,哪儿用得着那么些人?宫里要用人的地方本就多,今年又多选了几个贵人进来,都要给派宫人的,我这儿就不用多搁了。”
“皇姐……贵人能用几个人呢?宫里这么几个人还是能调得出来的,皇姐只管放心罢。”
“皇后娘娘不必为难,此事我会和陛下解释。”
薛皇后有点儿尴尬,她是六宫之主,却要别人来跟自己的丈夫解释宫务……她想起当日寿康那个冰冷的眼神,心下更是担忧,遂便试探道:“皇姐可是看不上这批新选上来的丫头么?”
“皇后娘娘盯着下头选上来的,我怎么会看不上呢?”寿康似乎不经意地咬重了‘盯着’两个字。薛皇后心里一颤,终于知道自己哪儿招人忌讳了。
窥伺尊位者——这个宫里最大的罪过之一。
薛皇后当即立断,立刻拜倒,“若有人胆敢窥伺皇姐起居,那自然是我治宫不严的罪过,但请陛下和皇姐明鉴,我断不敢行此迕逆事。”
寿康避了她这一礼,对凝儿道:“扶你主子起来。”
薛皇后知道这样的举动太过自轻,但她也深知,寿康如果在去年就已经疑心她窥伺自己起居,那以皇帝多半也已经知道这份疑虑了。如果自己今天说不清楚,那也许很快她就要成为本朝以来第一个废后了。薛皇后道:“说句诛心的话,我已经是皇后了,为何还要窥伺皇姐起居?这于我可有什么好处么?纵然是怕皇姐对我不利,沣儿也是在皇姐跟前儿养着的,我何不轻省些,教沣儿在皇姐面前说我几句好话,为何非要冒着担罪名的风险窥伺呢?”
寿康沉默了一会儿,亲自过去扶起了薛皇后,然后示意宫人们都下去。凝儿有些担心,本是不肯下去的,但薛皇后看了看寿康,还是让她退下。
“我并没有说皇后窥伺我的起居。”寿康轻声道,“其实我浮萍之身,有什么值得窥伺的呢?”
薛皇后心中迅速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不是窥伺长公主,那么不是窥伺帝……这个念头惊得她浑身一凉,几乎又要跪下去。寿康却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微微一笑,竟带着她从没见过的暖意和宽和,“别多心。不过,好弟妹,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就明说了……你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个虽忠心却有些傻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