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不愿万般不肯,三月二十三那日荣孝还是从慈懿宫登辇,去了万里之外的土尔扈特,永宁到底和她相伴多年,不免要洒几滴泪。
当日下午怀烈也进宫分别向太皇太后、太后辞行,寿康便到慈晖宫在一边陪坐。太皇太后虽然舍不得孙儿上战场,但也知道这是皇帝重用长兄,要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你踏踏实实地去建功立业,家里的事儿有你媳妇儿呢,真要有拿不准主意的,也还有我和你母后在,或者求见皇后来商量也都使得,你都放心。”
怀烈笑道:“有皇祖母这句话,孙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就算原本有,现在也没有了。”太皇太后便又絮絮地嘱咐了一通在战场上要小心,夜里要记得加衣服等等。怀烈听得连连拱手,“皇祖母放心罢,孙儿也不是第一次去军营了,这些都是知道的。您只管高枕安卧,等着孙儿凯旋罢。”太皇太后笑着叹道:“谁家长辈看见儿孙上战场不担心呢?练兵和打仗不一样,且不要说你只是去练过兵,就算是上过一百次战场了,这第一百零一次我也还是不放心。”
说着话皇帝也过来了,太皇太后见了便笑道:“皇帝政务忙,还过来一趟?”皇帝见太皇太后并没不高兴的意思,便也笑道:“大哥来跟祖母辞行,朕也是过来凑个热闹罢了。御书房里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呢?”太皇太后老了,自然喜欢儿孙承欢膝下,此时听皇帝这么说便更是高兴,但嘴上还是道:“什么话?皇帝当以政事为先才是。”皇帝看了一眼寿康,突然道:“姐姐快帮朕说两句好话罢,皇祖母这是怪朕了。”
太皇太后本要说一句‘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但想到薛皇后前几日说的十五那天的事儿,便没说话,只是笑着瞧着寿康。
寿康看了看祖母,又看看皇帝,低下头抿嘴一笑,对太皇太后道:“陛下这是跟您撒娇呢。”
这话说的并无疏远冷淡之意,皇帝心中一宽,“皇祖母难道是不待见朕这孙儿了?”怀烈笑着插嘴道:“陛下一来皇祖母就不理我了,可见我才是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呢。”
十六年,仿佛什么都没变,仿佛一切都还像当初一样。但太皇太后和怀烈知道,十六年前的寿康在‘替皇帝说好话’的时候,是不会低下头的。
“容川,”从慈懿宫出来,怀烈对送他的寿康轻声道,“那是陛下,是我们的君。”
寿康低着头,“所以他要什么我都给他了,这还不够么?”
“那若是你弟弟,便够了。但那是你的君王,这就不够。君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留你一条命在你就该感激涕零,再无二心二意。”怀烈轻声叹息,“容川,他已经不是你三弟了,他是这天下的主子,你我说是臣子,然而实际上和奴才有什么区别呢?奴才不忠就只能死。”
寿康看着自己佩着的双凤衔珠玉佩,半天没吭声。怀烈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十六年前你就该知道有那一日……你当初自愿如此,为了这一点他也会感念你的好,但君王之恩不可常倚,你若总是这样,他终有一天会厌烦。”他顿了一下,“我知道了,你还是想着这是你弟弟杀了你丈夫儿子呢,是不是?容川,你不要糊涂了,耿氏是逆贼,这是你的君杀了叛奴,又天恩浩荡,荣养于你,你知道么?”
“但他如果不是我弟弟,我何苦要为他嫁给耿鹗?”寿康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怀烈还是听出了她濒临爆发的情绪。怀烈低声道:“昏聩!你是为了你弟弟么?不是!你是为了祖宗社稷,为了天下人的祸福!你是为了报答君恩,是为了忠于君王!”寿康摇摇头,“我用我的余生换天下人十三年的福祉,这难道还是……”
“你用你的余生换天下人十三年的福祉,这就是你的功德,好让你来生也做一回‘天下人’……”怀烈颇有安抚之意地道,“容川,别逼陛下……你以为他不后悔么?他是君,只要心中能记得你这份儿功劳,那就已经足够了。”
寿康看着御花园里的假山石,半晌才转过头对怀烈一笑,福了福身,“容川祝大哥早日凯旋而归。”
曾经有两年的时间,这个宫里只有寿康和怀烈这一对兄妹,怀烈会小心翼翼地拉着妹妹的手在御花园散步,给她讲自己在三省斋念书的事。后来在寿康两岁多的时候,他们先后有了二弟、三弟,他们一起被乳母领着、抱着去看自己刚出生的弟弟,然后好奇的问妃母、母后,小弟弟为什么红通通的、皱巴巴的?
二弟的妃母肃妃笑着说,佑安还小呢,长大了就不皱巴巴的了,大公主别着急。
母后说,你刚出生的时候也这样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以后就好看了。母后还会抱着三弟跟三弟说,这是你大哥,这是你大姐,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听哥哥姐姐的话,知道吗?
母后还说,天家骨肉也是骨肉,手足之间一定要互相扶持,万万不能离心离德。容川,母后如今便要去了,你要答应母后,好好保护你弟弟,保护他的一切,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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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堪,你是弟弟,却也是男人,你也要保护你姐姐,让你姐姐一生平安康乐,你知道吗?承堪,你答应母后!
母后,容川是守了自己的承诺的,承堪却守不了了……他是皇帝,皇帝只能保护天下。
皇帝沉着脸听完宫女的回禀,并不说话。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此处只有我们祖孙,皇帝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么?”
“皇姐就为了一个逆贼就要……”
“他是逆贼也是你皇姐的驸马,何况……不只是他罢?”太皇太后虽然早知道君王之心素来如此,但也忍不住觉得心里一寒。
“容川不是不想和陛下和解,不是不想原谅陛下,但没有哪个女人哪个母亲能轻易原谅杀了自己儿子的人!陛下如果把她还当成姐姐,那就别逼她,别处处让人盯着她。当她三月十五要在夜里给亡灵上三炷香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留一件素一些的衣服。容川是懂事的孩子,她会明白你的用心。她也许还是永远也忘不掉那道疤,但她却可以不总是惦记着它了。如果以上这些陛下都做不到,那就像怀烈说的一样,把容川当你的奴才罢。不忠之奴,心存怨恨之奴,杀了也就罢了。”
一片沉默之后,太皇太后用龙头杖击打着地面,“皇帝,你若做不成她的弟弟,就只好做她的君!君王有恩而无情,凡有二心之人哪怕曾经挽救社稷于危亡,也只能一死!”
那龙头杖仿佛是击在皇帝的心上,他恨恨地道:“都是那一家子狗奴才!”
“皇帝!就算没有那一家子人,就算没有那样的事儿,你可曾真的把容川当成你姐姐了?皇帝,你要是把她当姐姐,那就罢了,若不是,就杀了她!皇家不能留叛奴,无论这个叛奴是什么身份,无论她曾经为社稷江山做过什么!”
“可皇姐是朝廷的功臣!”皇帝此话刚一出口,便看到了太皇太后平静而洞明世事的目光.。
“皇帝,你看,你到底还是把她当成你的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