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二十六

第二日大朝,一早上起来就看出会是个大晴天儿,但宁王总是心神不宁,觉得今天要出事。想了一回,就派了个家人去昭慧住的宅子外头守着,嘱咐说千万不能让她出门。

然后,才踏踏实实地往宫门去了。

作为宗室长辈,宁王到的并不算很早。一见他来,只见众早到的官员都带着一种‘您这事儿大了’表情看着他,然后默默让开了一条道儿。

然后宁王就看见了跪在宫门前的昭慧郡主。

五雷轰顶,就是宁王现在的感受。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昭慧会提前赶到宫门口。

宁王还没来得及过去说什么,就见成维带着几个小太监,后头还跟着两个宫女出来了。成维见了宁王,先是带着众宫人笑着行了礼,然后让那两名宫女上前,“王爷,这两位是昌恩宫抱月和揽星二位姑娘。长公主听说昭慧郡主一大早儿就来请安,很是高兴,特意让两位姑娘出来接郡主过去说话儿,您放心罢。”说罢,那两名宫女便过去一左一右地搀起昭慧,往宫里带。

宁王是老实,但他不傻。他作为皇帝的亲叔叔,他还能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脾气么?前几天王妃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回来的时候才说了,如今宫里都说皇帝和寿康长公主关系缓和了。这档口儿,皇帝怎么可能允许昭慧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威胁出现在自己姐姐面前,提醒自己姐姐,他们姐弟之间还隔着一对父子的血?而寿康,又为什么要给自己和皇帝添堵?

这姐弟俩没这么傻,相反,一个比一个精。

宁王的想法是对的,寿康其实压根儿不知道昭慧郡主来了。是宫门口的侍卫见了昭慧郡主,知道事情不好,紧赶慢赶赶在皇帝起身穿衣洗漱的那会儿工夫禀报到了御前。皇帝又不愿意在朝臣面前弄得太难看,所以让成维随便领了两名宫女冒充是昌恩宫的人,去宫门口带走昭慧郡主——至于带去哪儿?只要不是昌恩宫,去哪儿皇帝都没意见。

薛皇后有点儿忧愁地看着被架到自己跟前儿之后,就趴在地上哭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的昭慧郡主。薛皇后犹豫了一会儿,“这……郡主也别哭了,朝堂上都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妇道人家知道的不多,不好多嘴。但我想着啊,陛下圣明,自会赏罚分明的。”

这句话横看竖看都是没错儿的,但放在昭慧郡主这儿,这就是错了。昭慧郡主怕什么?她怕的就是这个赏罚分明。别的她不懂,但谋反是什么罪名她能不懂么?儿子随着丈夫失踪的这段时间,她天天在佛前祈祷,就是盼着自己那个混账丈夫最好带着儿子远走高飞,跑得越远越好,最好能跑到邻邦去,一辈子都别回来。回来,就是个死。没看见耿鹗父子么?那还什么都没干就老老实实呆着,都祸从天降,被皇帝斩了祭旗了……何况自己家这两位是实打实跟着耿顺起兵的……

“罪奴情知耿鹰谋反,罪在不赦,但罪奴那个儿子的确是无辜的,他才十四岁,什么都不懂啊,都是他那个爹不是东西,居然犯上作乱!求娘娘让我见陛下一面,只要能救我儿一命,哪怕陛下要治罪奴一个养而不教的罪名,罪奴也心甘情愿啊!”寿康当初自称罪妇,昭慧郡主则为了救儿子,直接把自己放在奴才那一档了。薛皇后很理解昭慧郡主这种‘你把我丈夫活着送去化人场罢,只要能换我儿子一条命’的心情,但无奈她再理解也不可能在皇帝开口之前,把昭慧郡主往御前送——除非她不打算当这个皇后了。

“郡主别这么说,怪让人难过的……孰是孰非,陛下心里有数,做臣子的不好多说什么。郡主,当为娘家一家人的福祸安危着想。”毕竟,你下半辈子就靠他们了。薛皇后最后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若是今儿的事儿双方掉个个儿,昭慧郡主也能冷静地劝说几句‘当为一家子人着想’之类的,但问题是现在是她的儿子快死了,“娘娘,若是三公主有一日……”

“放肆!”薛皇后一听这话音儿就知道昭慧郡主要说什么,立时便勃然大怒,“你敢诅咒陛下的公主?你不要命了么?”

“奴才连儿子的命都要留不住了,还要自己的命做什么!”昭慧郡主哭道,“娘娘,您也是做母亲的人,您听奴才说三公主一句尚且如此,您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奴才此时的心啊!”

薛皇后没说话。不错,她们都是母亲,薛皇后把这境况代入到沣儿身上,哪怕只是想想都已经觉得五内俱焚,更不要提昭慧郡主如今身在其中了。但薛皇后也知道,只要自己不犯错,自己母女就永远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所以此时帮昭慧,就是在害沣儿。她同情昭慧,但不能帮她。

“娘娘,时辰到了,各宫都到了,等着您一块儿去昌恩宫呢。”身边的宫女过来小声提醒。

薛皇后一个激灵,近来太皇太后身子不爽,请安全免,于是薛皇后就在皇帝的默许中把最后的请安地放在了昌恩宫……今儿……她扫了一眼昭慧郡主,一咬牙,“你们都仔细着,我不回来,不许郡主离开这个屋儿半步,否则我揭了你们的皮!”

薛皇后担心了一路,但真到了昌恩宫却发现寿康今儿不但没不高兴,反而满脸笑意,“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不必在我这儿呆着,都早点回去准备着陛下翻牌子罢。”说罢就把一众妃嫔都轰走了,只留下了薛皇后。薛皇后见这阵仗更是心里不踏实,老觉得物反常既是妖,寿康这么冷静甚至高兴,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方才那么许多人在,不便问……耿鹰听说已经往京里押了?”寿康笑着问道。

薛皇后心里更是打鼓,只得掂量着道:“是……该是在路上了。”

“好!好!那样的狗奴才就该千刀万剐了才是。”寿康可没有一点儿为自己这个小叔子觉得可惜的意思。薛皇后心里纳闷儿,但也不敢多问。反倒是寿康自己说了,“耿顺那么多年都没闹,最后了,半截子入土的棺材瓤子了,怎么就想起来闹一回了?还不就是这个狗奴才撺掇的?谋反、大不敬、不孝、不睦,这样不忠不孝、仁义两失的东西就该活剐了!”

寿康虽没说到底为什么恨人家,但单听‘不睦’这两个字薛皇后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耿鹗当年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据说一开始就觉得自己父亲该老实呆着,以后熬个世袭爵位也就算光宗耀祖了。想必这个‘不睦’的意思就是说,耿鹰是反对哥哥的意思的,耿鹰是对天下有‘想法’的……有了这个推论就不难知道寿康恨他的原因。很显然,寿康把耿鹰看成了害死自己丈夫、儿子的元凶。

薛皇后觉得这个虽然是国事,但更多的还是耿家家事,自己不好插嘴,于是便只是附和了一声儿,并没多评价。

“只是可怜了昭慧了……”寿康过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薛皇后心里咯噔一下,听着这个口气总觉得寿康是要求情的意思,当下便觉得头皮发麻,忙堵了一句,“但到底是那样的事,也没什么办法。”

寿康看了薛皇后一会儿,然后突然失笑,“皇后怕我去求情么?”

您不会么?薛皇后入宫以来可是见识了这位皇姐‘宽恕、同情’别人的本事,实在是怕极了。

“昭慧比我命好,没什么好求的,也没法儿求了。倘她真要入宫来求恩典,也请皇后娘娘代我说一句,菩萨长了千手千眼尚且救不过来世人,何况凡夫俗子?让她回去,好好守住自己能守住的人。”寿康不愿意求情,也不可能求情。要不是耿鹰,她的丈夫儿子会死么?现在,一命偿两命,老天爷对他们还不够好么?

薛皇后浑浑噩噩地坐上步辇回宫,入了内殿见昭慧郡主还跪在那儿,一时鬼使神差就把寿康的话说了。

昭慧趴在地上愣了很久,“可不是命好么?我弟弟可没杀了我儿子……但没了儿子……我还活着干嘛呢?我还能守住什么呢?我又还有什么可守的?”说完这句话她突然跳了起来,猛地冲着殿上的柱子撞了过去。

宁王听说自己闺女在坤德宫一头碰了柱子的时候,吓得差点儿坐在地上。

“堂妹无事,只是头破了。”皇帝还算和颜悦色,没计较昭慧给自己找晦气这事儿,“叔王带她回去好生劝劝罢。”又想了想,“封昭慧为长公主,择日册封。”说罢便示意宁王跪安。

宁王知道皇帝这是给自己家体面,也是补偿,故而也不敢多说什么别的了,只是代女儿谢恩。

“等等。”皇帝叫住了宁王,想了一会儿,“赏昭慧例比……食双俸,赐御前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