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想来想去还是把永宁叫到了跟前儿,屏退众宫人,“之前咱们姐妹一直没个空好好说说话,今儿难得……你陪姐姐说说话罢。”
永宁自入宫以来,除了太后之外少有人对她如此和颜悦色,一时有些意外,“皇姐……是。”
“你虽然还在孝,但毕竟不小了,明年十月除服之后就要指婚了,你自己心里可有个想法儿么?”寿康温声问道。永宁脸儿一红,没说话。寿康叹了口气,“你还想着薛昭鸿呢罢?皇姐跟你说句实话,如果薛昭鸿无妻,你想嫁给他也没什么,我也未必就不可以替你去求一求陛下。但他有妻子,而且是结发之妻。”永宁拧着帕子,想了一会儿,小声道:“皇姐……您不想着他么?薛大人那样的人……”
寿康笑了一下,“哪样呢?是,我知道了,薛昭鸿是天子宠臣,官居一品,少年有为军功赫赫。而且样貌堂堂,风姿俊朗。更是出身名门,有个做皇后的妹妹,是当朝国舅。城中少女无人不倾慕思恋。是么?”永宁红着脸没说话。寿康又道:“可不么?这样的男子哪家小姐不倾慕呢?便是咱们姐妹嫁的那几人,又岂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她看看永宁,“你喜欢他,姐姐理解。”
“那姐姐为什么……”
“为什么不帮你,为什么不成全你,是么?第一因为他有妻,第二因为我恨他,我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寿康整理了一下一丝不乱的衣裙下,“我本来也有个好好儿的家,要不是他,当朝提起以斩首祭旗表陛下灭藩决心,说什么除恶务尽,陛下怎么会杀我夫我子?要不是他,我何至于如今呢?那两年,我日日在佛前祈祷,希望他死在西边儿。但他不但活着回来了,还功成名就,踩着我夫我儿的血留名青史,成了陛下的股肱。翠缕,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永宁愣了一下,没说话。寿康继续道:“皇后总以为我是因为是薛昭鸿杀了我的青儿所以恨他,但她不知道,促使陛下下决心的就是薛昭鸿。所以,即使不是他亲手杀了我的丈夫孩子,我也依然恨他。”永宁低着头半天也没想出可以用什么话安慰寿康。寿康自嘲地一笑,“陛下当初也以为我对他尚有情意,但怎么可能呢?再说,他对我难道就有分毫顾及么?他若有丝毫念及我们相识一场,也不会提出什么除恶务尽。我的驸马和我的青儿有没有参与谋反,大家都清楚。”
“但也许薛大人也是有苦衷的。”永宁想了许久才讷讷地说了一句。
“什么苦衷?是有人逼着他去出这样的主意,还是有人强迫他去说这些话?都没有。他只是为了用我至亲之人的血换自己的功名利禄罢了。”寿康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你在佛寺看了他一眼,就以为他是个善男信女么?这世上装腔作势的人何其多?他不过是其中装得比较好的一个就是了。倘若你真嫁给他了,还不知以后要受什么琐碎的罪呢。”
永宁有些犹豫,寿康看了她一会儿,“就算把这些统统抛下不论,你堂堂长公主,若让人知道思慕男子,那是什么名声?你自己的名声不要了,你母后的呢?世人都知道贤皇后是宫女出身,都知道以她的身份不配做天子后妃,都看她不起。所以你以为她为什么要在福佑寺侍奉佛祖十八年?还不就是为了让你以后能顶着皇后之女的名声出嫁?还不是为了给你增光?她一片慈爱之心,你就是这么糟蹋的?”寿康虽然明知道这话不实,但为了说动永宁,还是这么讲了,“不错,我也不喜欢贤皇后,我也觉得以她的出身不配与我母后相提并论,但我敬她这片慈爱之心。也可怜她,一片慈心如今都要付水东去了。”
永宁并不是个有歪心思的女孩,她其实只是跟着贤皇后在外面呆久了,许多规矩礼仪都不知道,再加上贤皇后以君王之爱得幸,便以为世上事都是一个爱字就可以解决的,所以便也如此教导女儿,这才让永宁显得和宫里格格不入。寿康不喜欢贤皇后,所以本来也懒得多管永宁。但薛皇后说得对,日后永宁出嫁,别人一说起来总要说这是她们的姐妹,是皇帝的妹妹,是昌恩宫走出来的,她的所有不是,所有不好,最后到底是要有一半落在他们身上的。
永宁默默不语,但颇见羞愧。寿康见状便知道自己这番胡诌到底有点儿作用,心中大是松了口气,“翠缕,你是陛下的妹妹,先帝的公主,你要嫁的人不但要位高显赫,还要可靠本份。薛昭鸿这样儿的,他不配。你如今只管安安心心的,等明年十月孝期满了,你皇兄必然会给你指一个好驸马。”
“皇姐,”永宁似乎鼓起了一点儿勇气,“皇姐没想过如果当年嫁给薛大人了,会是什么样子么?”
寿康脸色一沉,“什么样子?无非就是借着娶了先帝大公主、当今天子长姐,在朝堂上煊赫罢了。还能有什么呢?怎么?我说了这么多,你心里还是想着他?”
“皇姐,皇姐有没有想过也许薛大人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也许只是为了朝廷着想才提出来要除……他也许不是为了自己的功业呢?”永宁有些急切地问道。寿康心中一团怒火烧了起来,但还是极力压了压,“陛下答应过我,只要耿鹗无意……要不是他在朝上提起,陛下岂会……到了那步田地,陛下若不答应,岂不是显得没有灭藩的决心了么?”
当年的事儿永宁在福佑寺知道的不多,所以也不知道如何为薛昭鸿辩解才是,想了半天才道:“但佛菩萨肯保佑的人,总不会是坏人。”
“佛菩萨保佑他?佛菩萨只是不肯保佑我罢了!”寿康说着身子竟微微有些颤抖,“他便是那个来找我讨债的,非要索走我身边的人的命不可!”
永宁绞着手指,手指骨节部分显出煞白,一张小脸儿更是不见血色。寿康便以为她是害怕了,当下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语气缓和些,“你别怕,这也就是咱们姐妹间才能说的话。薛家是陛下所倚重的,又没有什么为天子不容的罪过儿,谁也不能怎么样了他们。我恨他,但还知道分寸。你不用担心他性命。”
“皇姐,薛大人……”永宁似乎还想说什么,寿康这回终于露出了厌烦之意,“够了!你如果不知道改了这些,还是处处时时想着这个人,那就只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罢。但你记着,无论以后你是不是还惦记着这个姓薛的,他都不可能尚主,不可能娶你!”
永宁还记得景容十四年五月初夏,薛昭鸿向方丈求签,掉出来的那支签子上写着‘罗隐求官’。那是上上之签,方丈说,恭喜施主,病人先凶后吉,必能痊愈。薛昭鸿迟疑了片刻,又求了一个签儿,他轻声说,求……有缘人之事。
吴王爱西施。
这是薛昭鸿求得的第二签,永宁记得签诗的最后一句是到头万事总成空。果然,方丈看了之后说,既知不可,不必强求。薛昭鸿叹了口气,说,那也罢了,只要佛祖保佑她……福寿安康就好。方丈说,施主看得开就好,须知人生在世就怕太执着,入了魔障。
薛昭鸿没再说话,只是挂了个许愿牌便走了。永宁后来问方丈,大师,那是谁?以前仿佛没见过这位施主。
方丈说,万千伤心人中的一个罢了。永宁说,也是个可怜人么?方丈笑了笑,看着薛昭鸿远去的背影,许久才道,不可怜,不可怜,世人各有苦难,各有因果,岂有一人能占尽世间之利呢?
当时永宁就在想,自己若是那殿上的菩萨,就该渡化了他,不让他再受这人间的苦。
心生悲悯,继而日日思之,难以忘怀。
其实有时候,永宁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会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很爱薛昭鸿?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爱他?是因为他的样貌举止,还是仅仅是因为他的伤心和求不得?
雀儿曾经说,薛昭鸿仿佛和那些来上香的大官儿、富商们不大一样呢。
永宁当时轻声回答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自然是不一样的……
永宁低着头,轻声道:“我都听皇姐的。”
寿康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咱们是亲兄弟姐妹,无论是你皇兄还是我,都不会有半分对你不好的心在。”
永宁不语,只是握紧了五年来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写着‘福寿安康’的许愿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