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三

第二日满宫嫔妃及内外命妇拜长公主, 寿康这一日起了个大早,穿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大礼服,梳起了高髻。

到了时辰, 肃贵妃便领着六宫嫔妃和内外命妇进来行礼。叫起、赐座、赐茶, 每一样儿都是寿康做惯了的, 每一个反应都近乎于发自本能。

“安惠公主呢?”寿康看了看坐的靠近的人, 发现端妃竟坐在肃贵妃对面, 而陈妃则坐在了肃贵妃下手。但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又仿佛不曾注意一样,问起了十二年不见的侄女儿。肃贵妃听问, 忙向前倾了倾身,“回长公主的话, 安惠公主要守足三年, 此时还戴着孝呢。”寿康这才想起来, 脸上难免有些失望之意。

“早就听说皇姐宠爱安惠公主,今日才知道果然是真的。”端妃这话一出口, 够资格进殿说话的一众妃、嫔和内外命妇无不暗暗皱眉。心中均道,肃贵妃都只是叫一声儿长公主,先皇后也是做了皇贵妃才敢叫皇姐的,你一个妃子,谁是你皇姐?寿康心里自然也不大高兴, 但看看座次安排, 便猜这个端妃正受宠, 她也就不愿意较这个真儿, 只当没听见也就算了, “安惠打小儿就是个有孝心的。当初跟着我去景明园住,还剥了莲子给她皇父和母后呢。”提及薛皇后, 寿康多少也有点儿难过。她虽然不喜欢姓薛的,但薛皇后到底是个谨慎守礼的,即使她哥哥不是个东西,她本人到底也没做过什么危害寿康的事。就算做过,现在人都死了,寿康也不至于还斤斤计较,“皇后……哎……”

肃贵妃刚要开口劝慰两句,就听那边儿端妃已经张嘴了,“皇姐节哀,皇后娘娘在天有灵倘若知道您如此挂念她,必也就高兴了。”

这句话本身一丁点儿错都没有,但偏偏由她来说就大错特错。寿康懒得和她计较,但心里也难免要记上一笔‘端妃无礼’和‘肃贵妃治宫无方’。

寿康仍旧没理会端妃,转头又问朱弛的夫人道:“安惠公主近来可都好么?”朱夫人进宫前就猜到寿康恐怕要问安惠公主的事儿,故而早就有了腹稿,当下不慌不忙地起身答道:“回长公主的话,安惠公主一开始的确伤心得几度昏厥,但幸而身边儿陪嫁的宫人都很好,伺候得仔细又时常劝着,现在公主已好多了。只是还是常常说着说着话,就说起皇后娘娘在世时候的事儿。”

寿康叹了口气,但也没再说什么。肃贵妃看了端妃一眼,果然,端妃又抢着说了一句,“安惠公主的孝心真是难得。”

寿康这回脸上终于有了点儿不悦之色,“安惠公主乃是皇后所出,自然是个好孩子。”这话虽未明着说端妃什么,但仍谁都听得出那个语气是在说,‘那是皇后之女,也轮得到你评议’?端妃自然也听出来了,一时脸上便有些下不来,但她还拿捏不准皇帝的态度,因此也就不敢说什么。

肃贵妃看看端妃,心中暗暗摇头,骂了一句,这扶不上墙的东西!但面上却还是笑了,仿佛全然听不出方才寿康话里对端妃的斥责之意,“当年安惠公主还曾经养在长公主膝下,得过您的教导,自然更是好的了。”寿康倒也给她面子,便笑了笑,“也不过就是一两年,我怎么好居功呢?”

朱夫人低着头笑道:“公主却还常常念叨当年长公主对她的好呢。可见,长公主对公主影响很深呢。”

这位朱夫人可比她远在松江府的那位妯娌更会说话,寿康再一次坚定了这个想法,“说来,安惠出嫁,我也没个表示,今儿就补上罢。一是为了贺你家娶媳妇,二来也是为你们这段时间照顾她照顾得好。”说着,寿康便让抱月揽星赏了朱夫人。

这天大的体面,朱夫人自然喜不自胜,忙谢恩。坐在她身边的薛夫人却有些不安。按说既然说到了安惠公主和薛皇后,又问了朱夫人话,那就没道理对薛家这个皇后的娘家提也不提。然而上位者不问话,薛夫人也不敢插嘴,所以虽然心中难安,也只好安安静静的坐着。朱夫人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到朱、薛两家如今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便想着还是帮薛夫人一把,“其实说来,公主如今能好一些,也多亏了薛夫人这些日子时常过去陪陪。”

寿康虽然不知道两家现在达成的共识,但也能轻易认出这是属于世家之间的卖好和帮衬。若是放在别的时候,她也就顺水推舟了,但一来朱夫人帮的是薛夫人,寿康自认为自己没有难为薛夫人就已经很宽容了,完全没必要给她这样的体面,二来,她昨天刚和自己弟弟表明心迹,说再也不想看见薛昭鸿,也很讨厌姓薛的,那今天就更是完全没有理由对薛夫人表示善意。因此,寿康对于朱夫人的这句话只是笑了笑,点点头,却一个字都没多说。

端妃却仿佛有所领悟,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薛夫人,又看了看朱夫人,“朱夫人和薛夫人关系很好呢。”说罢,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若是自己家女儿,薛夫人必要说一句‘这是什么仪态?堂堂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跟那倚门卖笑的一样’,但现在她连在心里嫌弃一下端妃的心情都没有,只是尽量不表现出敷衍地起身答了一句,“朱夫人谬赞,妾身也只是想着对公主略尽尽心意。”

如果刚才薛夫人还可以自我安慰为‘长公主只是没想起来薛家’的话,现在则已经被迫承认了长公主不待见薛家这个现实。

人走茶凉,薛皇后不在了,再加上旧日仇怨,寿康自然不必再给薛家一分面子。至于安惠公主?那是皇帝的女儿,朱家的媳妇儿,和薛家有什么关系呢?

薛夫人的心仿佛沉入海底,而她带回去的这个消息也让薛昭鸿的心一凉。

薛昭鸿并不担心寿康回来会危及整个薛家,毕竟,寿康对于皇帝的影响再大,也仅限于宗室间的事,皇帝从来不会因为对姐姐的愧疚而改变自己在朝堂上的决定,和对外臣的奖惩。但对于薛家的未来而言,毫无疑问,寿康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而且,寿康越是表现得理解、原谅皇帝,她对于薛家的未来而言,就越重要——而寿康显然只意识到自己对于薛家的意义,却不明白她和皇帝的每一次和解,都意味着这种意义的加深。

薛昭鸿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只戴了很多年的镂空花鸟金香囊,仿佛思绪万千,实际上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薛夫人嫁进薛家的时候,就已经有这只香囊了,这么多年来她从没问过自己这位一向不在意身外物的丈夫,为什么始终留着它。然而,不问,不意味着什么也猜不出。不问,只是因为她懂得给丈夫一点儿余地。这次她却伸过手去捂住了那只香囊,“爷,长公主那边儿,该怎么办呢?长公主对咱们家……”

她相信薛昭鸿明白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朱弘,”薛昭鸿不动声色地将香囊从妻子手下挪开了,“朱弘可能很快就要带着夫人回京述职了,他夫人难免要去见见朱弛夫人,拜见长公主。”他顿了一下,“松江府十二年,只有她一个有资格时常去长公主府陪长公主说话。”

薛夫人略带些失望地收回手,“到时候我也会去拜访两位朱夫人。”即使失望,但最终,她也还是顺从了丈夫,“但如果朱弘大人的夫人也不能改变长公主的心意呢?爷打算怎么办?”

“她当然不能改变。”薛昭鸿露出一个薛夫人看不懂的微笑,“她只需要让长公主明白,朱家和薛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而且,安惠公主也在这条船上,这就够了。”

“那端妃娘娘……”薛夫人略有些迟疑地讲出了朱夫人为自己说话时,端妃的那个眼神和那句话。薛昭鸿冷哼一声,“一个妃子,出身也不够高,却有非分之想,妄图谋取大富贵。她若只是想想,那也就罢了,但只要下手,陛下自然第一个容不下她。她的事儿我们只要不搀和就够了。”

“可陛下正宠爱端妃娘娘……”

薛昭鸿摆摆手,“陛下如果果真宠爱她,那怎么都七八年了还让她做个妃?明明贵妃之位还空着一个呢。而且你不是也说了她那个仪态?你不用对她太上心,不过就是陛下养在身边玩儿的一个人罢了。就算她能迷惑了陛下,外头的言官都是死的么?宫里的寿康长公主难道就不会看不会劝?你放心,只要有寿康长公主在,端妃这样的人就没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