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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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不想知道朕是听谁说的么?”皇帝又喝了一杯酒。寿康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低下头,“大约是梓敬罢。”

因为如果不是梓敬,那那个人既然能听到这句, 也就必然能听见梓敬说太子和崔家的话, 那她和梓敬也就都不可能太太平平地到今日了。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 “即使如此, 姐姐也不生气么?是因为早就能想到, 还是因为那是梓敬?”他没给寿康回答的时间,便又自顾自地道:“姐姐可知道,当朕听梓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多难过么?虽然梓敬说, 姐姐这句话是‘你也得告诉陛下,人到了岁数了, 更得知道心疼自个儿了’, 但朕明白, 姐姐恨朕着呢,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不过朕即使明知道梓敬欺君, 也还是没说什么,姐姐知道为什么么?因为朕希望梓敬说的是真的。”

“那梓敬说的就是真的。”寿康有一瞬间几乎就要心软了。皇帝有些惊讶地笑了,“是么?姐姐可别忘了欺君是什么罪过儿。”

寿康给皇帝和自己都满上了酒,“我知道,不过就是死罢了。陛下别拿这个吓唬我。”她笑着柔声道。皇帝一愣, “姐姐这是怨朕呢?”

“如今连太子妃都要说, 徐皇后都得给臣行礼, 她就更不敢越过皇后这样的话来给臣脸子看, 可见陛下恐怕早就对臣不如当年了。臣思来想去, 觉得还不如罪犯欺君求得一死,省得来日更有以莫须有之罪死无全尸之时。”寿康倒也不掩饰什么, 面不改色地告起黑状,“陛下若还有一分当我是姐姐,就干脆赐我三尺白绫,让我去见我的青儿罢。”

死这种东西早就不能威胁寿康了,所以她干脆就目标明确的要拖太子妃下水。

后宫虽不得过问外事,但像寿康这样的身份,外头有了明旨的事儿她多少还是能知道一些的。当她今天听说刘志明被降旨申饬的时候,她就猜到刘志明一定是做了什么让皇帝忍无可忍,一定要罚的事,她决定赌一次,赌皇帝这样的脾气会迁怒太子妃,赌自己这句话能让皇帝对太子妃的印象更糟糕。

赌赢了,日后就是压倒太子的一个砝码,但即使赌输了,也不过就是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仅此而已。

“姐姐又逼朕,”皇帝又喝了一杯,不知是因为心情不好格外容易醉还是怎么的,竟有些上头了,他摇晃了一下酒杯,“朕不能再做伤害太子的事儿了,不过朕也不想姐姐死。朕跟皇祖母打过赌的,朕说,朕会和姐姐有情有义有始有终,还说朕会在自己的陵寝边为姐姐择中吉之地做万年安寝之处。如果朕就这么让姐姐去了,岂不是要让皇祖母看朕的笑话了?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

寿康在心里笑了自己一句,这就是你弟弟,你以为你退让就能换回来的弟弟。

“姐姐,你不会让朕被皇祖母笑话的,对么?”皇帝笑着看着寿康。寿康沉默了片刻,自喝了一杯酒,“臣不会。臣会和陛下做一对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的姐弟。但中吉之地,臣恐怕担不起。”

皇帝揉了揉额角,“姐姐于社稷有功,光凭这一点也当得起这中吉之地了。”

寿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挑,“太子忠厚仁孝,臣实不愿为一中吉之地使太子为难。”也许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皇帝显然脑筋有些转不过弯儿来,“姐姐别这么说,一个中吉之地怎么会让太子为难呢?”寿康垂下眼给皇帝斟酒,轻声叹息,“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徐家是因臣而族灭,又如太子妃所言,当日徐皇后有向臣行礼之辱,太子再怎么仁厚,恐怕也无法跨过心里这两道槛儿……当年陛下有因臣一顶冠戴之事使礼部为难之事,臣已经愧疚非常。但好在礼部只是臣子,即使为难也没什么要紧的。可如今太子却是储君,若因区区一长公主事便使储君为难,那便是臣的万死难辞之罪了。臣来日岂有颜面见皇考皇妣于地下呢?”

皇帝这回却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杯酒。

寿康并没觉得太失望,何况她也觉得皇帝这个时候的沉默对于自己来说,甚至比说出埋怨太子的话都要有利。皇帝不语,她也就不说话,只是看着皇帝喝干一杯就又给他倒上一杯。

京城夏天的傍晚并没有什么风,里里外外的宫奴也都只是默默无言,一声咳痰不闻,一时间殿内殿外只能听得见寿康倒酒时,酒倾入酒杯时的声音。

然而这样的静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多时成维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边,站在槛外道:“启禀陛下,太子来了,说是有一份折子十分特殊,定得今晚就请陛下示下。”

皇帝皱了皱眉,显然也知道自己这样见太子不妥,便道:“给朕倒杯茶来,让太子先在外头等一下。”成维赶紧答应一声,先吩咐外头的小宫女去泡茶,然后亲自去给太子回话。

御书房这边的茶叶和热水都是时刻备着的,因此虽然是现泡倒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不多久,小宫女便端了茶过来,皇帝正要伸手去接,却见寿康起身亲自接过了小宫女手上的茶,“我来罢。”

那小宫女不敢让寿康做这种下人做的事,但又不敢和寿康拉拉扯扯,当时手足无措,竟吓得立刻跪下了,一个劲儿地磕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也被寿康的行动弄得一愣,哪里还顾得上那小宫女?他愣愣地问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姐姐是朕的皇长姐,岂能……”

岂能做这种微贱之事?这不是自贬身份么?

寿康却只是笑着叹了口气,“臣无用,生个女儿身不能为陛下分忧,不但不能为陛下分忧,还为陛下添了许多烦恼。便也只好做这种事,算是尽尽臣对陛下的心。”

皇帝看着那盏茶,过了许久才接了过来,“姐姐只要做好朕的姐姐,就是对朕尽心了。此次回宫之前,姐姐做的都很好……回宫之后,朕几乎以为……不过还好,姐姐现在回来了。”

寿康退后一步,柔声道:“陛下能这么想就是臣的福气了。”她顿了一下,“太子也到了,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也没挽留,只是点了点头。寿康笑了笑,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出殿。

寿康出殿的时候,太子还等在外边,成维显然没告诉他寿康正在暖阁里的事儿,因此当他看见寿康出来的时候,明显一愣。

“太子安。”寿康见到太子,便老老实实地一福。太子却只是侧过了身子,冷冷地看了寿康一眼,“侄儿不敢当。姑姑快请免礼罢。”他让寿康免礼,却没有说让她退下。寿康直起身子,垂首站着,既不问太子还有没有什么吩咐,也不说任何暗示自己要告退的话。

太子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道:“我倒是不知道姑姑在此。不知道姑姑在此有何事?”

寿康抿嘴微微一笑,“陛下今儿不知怎么心情不好,突然想吃桃花酥。便命我做了些送来。后来陛下又说想喝点酒,我便留下来陪了陛下一会儿。再后来,太子就来了。”

太子抿了抿嘴唇,忽然笑了笑,低下头把玩着自己手上的那串儿九颗紫檀木雕各姿态的龙的手串儿,“是么?皇父怎么竟想起来和姑姑喝酒了呢?我记得皇父可是从来不嗜饮的。”

寿康低头看着他的手串儿,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口中只是说道:“臣也不知道。大约是先前有什么不顺意的事儿,心里烦闷罢?”她本正侧对着暖阁的门站着,此时瞥见成维出来,心中突然一动,“太子这手串儿雕得真好,只是九这数儿……”寿康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太子此时自然也看见了成维,他岂会不知道寿康暗示什么?当下便心中有气,“姑姑多虑了,这串儿手串儿乃是皇父所赐。”他这话说得颇有些自得之意。

寿康笑了笑,“陛下看重太子,这是国之幸事。”说罢便行了一礼。成维见二人说话告一段落,忙上前来笑道:“陛下传太子进去呢。”

太子没再说话,径自离去了。

一直等在一边儿的抱月一见太子离开,就立刻过去扶着寿康,颇有些忧心地看着寿康,“长公主?”

寿康深吸一口气,回头用留恋的眼神最后看了暖阁一眼,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中却只映出了冰冷的夜色,“我很好,咱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