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敬刚从宗人府出来, 虽说宗人府上下并没如何苛待他,但呆了这些日子,到底是消瘦了不少。
他站在御书房里直面皇帝, 却不肯跪下问安, 他只是问道:“姐姐死了, 陛下高兴了么?这世上, 从此再没有一个人, 是活着的,陛下的污点了。”
皇帝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地看这个一贯胡闹的弟弟,他突然发现, 梓敬也老了,再也不复当年吵着要纳雀儿时的神态了——果然, 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岁月那种摧毁一切的力量更伟大的了。
“只要做好你的安王爷, 就算有一天朕殡天, 你也能安然无恙。你为什么不能把那封信收好了,等朕回来交给朕呢?你为什么要当着朝臣说出那样无可挽回的话?你难道就那么心甘情愿为姐姐所用么?梓敬, 告诉朕,为什么?”
“因为我敬她。长姐如母,当年皇父驾崩后,姐姐带过我,她对我好, 一心一意地为我想。如今, 她不过是要用我一次, 我没什么可不肯的。再说, 我也可怜她。别人若有个做天下至尊的弟弟, 那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福气。偏偏她倒霉, 生逢不幸,每得一份荣华富贵都如一张催命符,一次次逼她下黄泉,入地府。”梓敬冷冷地道,“我从没见过这世上有一个人能享受荣华富贵如日日饮鸩酒,也从未见过一个弟弟如此乐此不疲地要逼死自己的姐姐。人家说天家无情,我看倒未必是这天家有什么错,有错的该是这天家的当家人。”
皇帝脸上有些惊怒的神情,“你放肆!”
“放肆?皇兄,我今儿是放肆。但我还是要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怜的姐姐,也从没见过这么可恨的弟弟。陛下,你告诉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她?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为她的未来着想,让她后半生有个依靠?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她去松江府呢?既然去了松江府,又为什么还要把她叫回来呢?别!陛下先别说,让臣弟猜猜。陛下让姐姐去松江府,是想让太子看不见她,渐渐忘了当年太后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对么?太后说什么了?对,太后说,你母后因你姑姑才抑郁,动了胎气,难产而死,还带走了你那个没来得及看这个人间一眼的妹妹。太后说,徐定仁之罪,罪可当诛,但如果不是因为涉及到你姑姑,本不至于就连累三族。陛下,臣弟记得对不对?据臣弟猜测,陛下听见太子来吵闹这些的时候,心里一定慌了罢?陛下一定在想,姐姐和儿子,二选一,该选谁呢?但陛下天纵英明,自然能做得出最好的选择。所以陛下让姐姐走了,让她去了松江府,满心满意地巴望着十年二十年之后,太子长成了,忘了这事儿,再找个理由就可以接姐姐回来。到时候,只要陛下不说,姐姐就会永远都以为,陛下送她走,是为了让她避开天下文人对她礼制的议论,而接她回来,是因为还想着她。”梓敬苍白的脸上,带着越来越明显的,嘲讽的笑容,“我说对了么,陛下?”
“十二年,福佑寺的方丈算得准准的。薛皇后死了,陛下正好儿得了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接皇姐回宫。然而陛下没想到罢,二姐居然那么聪明,居然赶在十二年这个要命的时间点上,接着太后的事儿,激化了太子本已经有些遗忘的,对姐姐的恨。还牵连出了要徐家复家的话题。不过我猜,二姐大概也没想到陛下那么绝,居然为了让太子息心,竟真的夷了徐家三族。不过歪打正着,太子果然更怨恨姐姐了。事至此时,陛下如果立刻命人截住姐姐回京的车驾,说明情由,让姐姐回松江府,那我想以姐姐对陛下的宽容和疼爱,她即使一时伤心,日后也总会原谅陛下,总会仍旧做陛下的那个菩萨姐姐。”梓敬的五官有一瞬间因为憎恨而显得扭曲,“然而陛下没有,陛下不但没有及时挽回这个错误,甚至还一错再错!”
“臣弟真不明白陛下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的如二姐所说,只是为了证明,无论如何姐姐都会以陛下为先么?如果真是这样,那臣弟只能说,姐姐她也真是活该,早就知道这个弟弟是个心里没别人的主儿,居然还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就千里迢迢赶回这吃人的皇城。”
皇帝从最开始的震怒,到后来竟然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他看了梓敬许久,才缓缓地问道:“你告诉朕,你怎么知道太后当年跟太子说了什么?”
“是二姐给姐姐写的那几封信。姐姐放了鸿雁她们出宫,让她们把那些信交给我,还说我只要看了那些信就知道她是为什么了。”
为什么开始怨恨自己的弟弟,为什么开始做出报复,为什么放弃了过去二十多年来的所有宽容。
将心比心,如果有一个人那样对你,你也会觉得他不可原谅,会觉得他辜负了你所有的期望。
第一次,因为江山社稷,违背承诺诛杀姐夫和外甥,第二次,因为太子放逐姐姐于外,第三次,还是因为太子,将姐姐放在恩晖园不理不睬。
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弟弟就该打该骂,该给姐姐跪下道歉求姐姐原谅。但可惜,他们不是寻常人家,她不但不能打不能骂,甚至这个弟弟还要她笑脸相对,还要她感恩戴德,恭顺柔和。
就算是真的菩萨,也该恼了。
但她还是心软,还是看在血缘的份上,不愿意自己为难弟弟。所以她躲在恩晖园只是冷眼看着,直到那一天,安惠带着脸上那个太子赏的巴掌印来见她,来哭诉。她岂会看不出安惠的小心思?岂会不知道安惠是带着薛、朱两家的期待来游说她回宫去和太子斗的?
她可以说不愿意。但对着安惠这个在夫死子亡的最初几年,代替青儿,抚慰了她一颗做母亲的心的孩子,她说不出我不回去这四个字。
所以她说,我做了一辈子棋子,这回是心甘情愿。
当年我送了青儿去死,今天……我再也不能看着你也走上死路。
“陛下,其实姐姐这辈子的愿望很简单。她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想要什么广厦千间,她只不过想要像这世上千千万万普通的女人一样,做个妻子、母亲、姐姐。你让她做不成妻子和母亲,但因为你是她弟弟,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她只求能做好你的姐姐,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然而你连她最后的希望也夺走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表示,她做不成你姐姐了,因为你当她是个象征,象征着你和整个朝廷对于有功之臣的优待。你一直以为你拿她当姐姐,但其实不是,你只是知道,最能让天下人觉得你优待她的方法,就是让天下人都看见你是个尊重姐姐的好弟弟,而不是一个居高临下来安抚忠臣的君王。陛下,在博好名儿这件事儿上,列祖列宗加一块儿也比不上你的一半。但你也许从来都没想过罢?其实相比于此,姐姐会更希望你干脆就只拿她当个忠臣。就好比那个嫁给了耿鹗的弟弟的昭慧。那样,她也许还可以安慰自己说君臣之别本就凌驾于世间其他一切关系。那样,她也许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你倒是什么都明白。如果你真的那么明白,那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出来救姐姐于水火?说到底,你不是也是担心拖累自己么?梓敬,朕不高尚,但你也没那么高尚。”
“我当初躲开了,但我知错了。所以我现在心甘情愿拿着那封信当众质问太子,心甘情愿地进一趟宗人府。如果陛下也知道错了,不如也成全姐姐一次。”
皇帝并没有反驳他的话,“你觉得该怎么样才算是成全呢?”
“姐姐说,她想远离京城和陛下,归葬于乌兰托罗海,因为耿氏一族兴于此,灭于此,那儿有耿氏的祖坟,她是耿家的儿媳妇,她要回去。”
皇帝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姐姐是朕的皇长姐,朕不许。”
梓敬看上去却没有愤怒或者惊讶,相反他意外的心平气和起来了,“她说,陛下如不许,那就是咒她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因为当年她答应过耿鹗,如她死后不冠耿氏姓,不入耿氏坟,则叫她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再见人间。陛下如欲先置她于死地,再害她万劫不复,那便不必许她了。”
“她是朕的皇长姐,岂能葬于乱臣贼子的祖坟?就算……”
“就算万劫不复,她也该先成全了陛下的名声和体面,是么?陛下,无论她是你的忠臣还是你的姐姐,你都该赏她一回了。你和你的儿子逼死了她,难道还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么?陛下,她有你这样的弟弟,大概得是造了十世之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