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的棺椁离开京城的那天, 皇帝率群臣出城相送三十里。
薛昭鸿也在,他过去给寿康磕了个头,跪了一会儿, 然后便退开了。梓敬转过脸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天我忘了告诉你了, 姐姐有一句话是关于你的。”
薛昭鸿一愣, 看着梓敬, 眼中竟然有一丝无法用理智解释的期待。梓敬嗤笑一声,“别那么看着我。都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俩分桃呢。”也许是因为完成了姐姐的遗愿, 心情好,梓敬竟笑了薛昭鸿几句。他略顿了一下, 看向皇帝, “姐姐在遗书里说, 薛昭鸿踩着她为薛家换了无数荣华富贵,她不计较了。但她希望薛家一族能用身后无上之荣, 补偿她一下。”
什么是身后无上之荣?那只能是祔太庙了。为人臣子,最高的荣耀就是死后能祔太庙。而以薛昭鸿今日之圣眷,来日享此殊荣,可能性很大。
薛昭鸿脸色有些苍白,这世上多少人搏了性命就是为了赚得君王一句‘许祔太庙’, 好光宗耀祖?他自然也不能免俗。然而如今寿康却要堵他这条路, 甚至要堵他一族子弟的这条路。
皇帝皱皱眉看了看梓敬, “胡闹!你敢捏造姐姐的遗言?”皇帝的这个反应让梓敬有些意外, “皇兄凭什么说臣弟捏造呢?”
“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朕清楚,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绝薛家的路?她都知道是朕要杀耿家父子的了……”皇帝看着寿康的棺椁, 过了一会儿,还是转过头看了看薛昭鸿。薛昭鸿缓缓地道:“臣待长公主……总之罪孽深重,请陛下罢免臣,许臣赎罪。”皇帝又侧过头去看梓敬,“薛家一族连累太广,不可。但瑶生一人,可以。”
梓敬挑挑眉,没说什么。怀烈从旁看着,其实多少觉得薛昭鸿有些冤枉,但再想想那个妹妹这一辈子过的日子,又觉得薛昭鸿活该。他心里这样摇摇摆摆,口中却只字不提,只是说道:“乌兰托罗海路途遥远,陛下,还是让梓敬早些启程罢。”
皇帝不置可否。他只是看着寿康的棺椁,然后突然问梓敬,“你说姐姐现在,高兴么?”
“高兴,能离开这座皇城,离开她这辈子认识的这些人,她当然会高兴。”虽然自己也应该被算作是‘这辈子认识的这些人’中的一员,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梓敬还是莫名地替寿康开心,“倒霉了一辈子,临走能完成夙愿,也可以聊以为慰借了。”皇帝像是不认识他一般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竟然笑了,“你什么时候都变得这么能理解人了?”
“将心比心罢了。姐姐未必真的有多恨那些害过她的人。因为她知道,她是天子的嫡长姐,是这世上和陛下分享同样的父母之血脉的唯一一人,如果没有天子首肯,谁都害不了她。所以,罪魁祸首是陛下,跟别人没什么关系。不过她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恨陛下,她似乎还是伤心多一些。我曾经问我妃母这是为什么。妃母说,估摸着还是血缘罢。可能她就是狠不下心来。”
庆太妃说,虽然不敬,但这就好比母亲对孩子。比方说你罢,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混账,从小不着四六儿,人人都躲着你,绕开你走,甚至有的时候可能还有人要踩你一脚表现自己。但我不会,永远都不会。为什么?是因为我傻,我瞎,我老糊涂了,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么?不是。是因为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伤害你,你明白了么?
那既然如此,又何必拿着自己的命,逼着陛下废了太子呢?
这就是人啊。忍了一辈子,退了一辈子,到最后忍得不耐烦了,退得无可再退了,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太憋屈,所以就想着要振奋一回,再加上有安惠公主的事儿……你不也说了么?她一辈子就想做个母亲、妻子、姐姐,妻子做不成了,人家也不要这个姐姐了,但这个时候安惠这样一个她带了好多年的孩子,突然受了天大的委屈,来找她哭诉了。你觉得她是什么心情?
大约是觉得安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呸!那是你!你姐姐那样的人,那个时候只会觉得自己还是被人需要的,会觉得她还能为一个人搏一次。她十几二十年前送自己的儿子去死,但这回,如果真的救了安惠,那对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她会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废物,会觉得自己还能保护一个孩子。她啊,太想做一个母亲了,所以哪怕明知道安惠就是在用她,她也心甘情愿。她不是愿意被人利用,而是愿意被一个自己当作女儿的人利用。因为那样,她就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回好母亲。
那她对陛下……
对陛下怎么样?伤心了,就是这样,但也仅此而已。恨么?我看可未必。我猜啊,她是想报复,让陛下知道伤心的感觉来着。但最后,也许是心灰意冷,觉得骨肉至亲,自相残杀实在没意思。再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大概就更觉得这日子没盼头,没得过。所以干脆借着太子的事儿,一了百了。
妃母,这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姐姐最后还是原谅陛下了?
不是原谅,是懒得追究了。其实她自己不是也告诉你了么?她说,她要远离皇庭,远离今生所有人,归葬于乌兰托罗海。你觉得这是仇恨么?真的仇恨是咒今生所遇见的人,下十八层地狱,抽筋扒骨下油锅。怎么会反而要躲开呢?你什么时候会躲开一个人?不想见,想忘掉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心里想的一定不是恨他们,而仅仅是……
是什么?您怎么不说了?
仅仅是无力,仅仅是……悲哀。你知道你姐姐这辈子最大的悲剧是什么么?她最大的悲剧就是她一生的所有悲剧,都是她一个人的噩运,都仅仅属于她一个人。耿家父子死,天下欢欣鼓舞,因为他们出自逆臣贼子之族,他们死了,之后就是天下太平,万姓安乐。她被弟弟放逐到松江府,满城欣喜。因为这城里再没有一个礼制特殊到,让所有人都浑身难受的人了。现在她死了,是,哭灵的时候人人都怕哭得不够伤心,但实际呢?谁不高兴呢?寿康长公主死了,扳倒了太子,那代表着泼天富贵的位子被空出来了。大家都有机会,一展拳脚,都有个凭一己之身光宗耀祖的盼头儿了。
全天下都繁荣日胜,只有她日渐枯萎。
“但妃母说,要我别可怜姐姐。”梓敬轻声道,“因为,妃母觉得,姐姐一生如此,实在不需要别人再借着可怜这两个字来羞辱她了。”
皇帝听了这话也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沉默了太久,以至于站在一边儿的怀烈都开始担心。
“也许太妃说得对……咱们谁没利用过姐姐?谁配谈什么可怜她呢?她这一辈子的所有还不就是咱们造成的么?”皇帝叹了口气,“好了,天儿也不早了,乌兰托罗海远在千里之外,你还是早些启程罢……”
梓敬肃容拱手,然后翻身上马,领着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往远方去了。
皇帝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寿康离开京城去松江府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因为姐姐的劝阻而没送行,当时他答应姐姐说,等姐姐回来那日,朕必带着太子郊迎三十里。
可是这个承诺就像当年关于耿氏的承诺一样,最终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落空了。
唯一的不同是,以前无论走了多远,姐姐都回头了,都回头来原谅他,安慰他。
这一次,永远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