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和琼华院众士子结识后,丁晋便刻意和众人打好关系,平日不过一点一滴小事,却总能体现智慧和真诚,加上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手段又是极为圆滑变通,钱财方面比起抠门的陈自明更是不可相提并论。
所以,既能和高傲的许昼言谈欢笑,褒贬时政;又能和高门子弟韩泰不卑不亢地诚挚交往,凤仪气度丝毫不在韩之下;更得振州三子真心接纳,互为良朋益友;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元秀更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学习偶像,欲练成丁晋那种无声无息便让人产生好感的气度风范。
琼华院中,另一位贡生管同管异之,这期间,丁晋也曾相见过几次,被誉为“不好相处的圣人”倒是对平民出身的丁三郎没有恶感,也能和气交谈数句。
不过丁晋受不了这人的酸气严肃,不免敬而远之,同乡陈自明却不知如何,竟和此人打得火热,两人时而吟诗作赋,时而谈经论道,时而煮茶弹琴,在这并不宽广的琼华院中自得其乐,飘飘然有点真名士的风范。
如不提刻意结交的话,丁晋感觉最能和自己处得来的是韩泰韩仲宣,此人虽出身名门贵族,但家教良好,礼仪周全,品德清洁,性格又是极端的温和谦逊,和他交谈相处,你不必有任何旁外的担心和顾虑,如果不是事先知晓的话,你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位平名出身的普通士人。
韩泰的父亲是当朝名将勋臣韩天原,官拜三品冠军大将军,授职安西都护府都督重责,虽是武将世家,但韩氏却最重文风礼教,门下子弟多学文采,在韩泰这一代,厌倦了刀枪厮杀的长辈更是希望能弃武从文改换门庭,让韩氏子弟从文职入手,在朝廷博取功名前程。
父辈官至三品,门中弟子已早能承袭门荫,并且起点不低,丁晋纳闷的便是为何韩泰不走门荫入仕这一途,却要辛苦地来参加难度最大的进士科考试,彼此熟悉后,他便问出疑惑,韩泰无奈地笑笑,神色尴尬只是不说,后来还是许昼为其解惑,大笑道:“你当韩仲宣不想缘捷径而上乎?却是和他三叔打赌服输,无奈下只能硬着头皮来考取功名,心中早已恼死。”
丁晋笑着追问何故,许昼神秘笑笑道:“此乃天机,不是不得说,只是未到时机,以免出现差漏。现在只告你一句:那韩三叔却是个天下最有趣的人,是吾最敬仰的‘饱学文士’。”
待丁晋再问下去,许昼却是打死都不说了,丁晋无奈,只得强忍好奇作罢,随后,几人去了平日常去的“平生快意楼”大醉一场,间中,对许昼恨得牙痒痒的丁晋伙同最爱生事的颜射,借机狠狠灌了许昼一顿。
许狂士大醉后,脱掉外衫在快意楼免费表演了一场“裸奔秀”,挥毫泼墨更是在二楼大墙上题了惊心触目的三字:“癫、不、破”,从此成为快意楼观赏一绝。
众士子,除了平日喝酒游玩外,更多的时间是在临阵摩枪苦读诗经,间或出去把自己的得意诗作抄写数份,寻得那些在京任职的同乡或者七拉八扯关系的官员过目,然后求得只言片语,便当宝贝般珍藏起来,以备下次再让其他的达官贵人文人名士阅览自己的大作时,说谁谁谁也看过并给了什么什么奖语。
这就是每年上京赶考的士子们,必不可少的干谒、行卷行为。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出身显贵的韩泰,韩家自然有专人替他打点走动;当然也不包括“狂生”许昼,他却是根本看不起这些无聊奸滑的行为。
国朝开科考百年,“进士试”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不糊名”,也就是阅卷者(主试官)可以知道这是某人的卷子;二是“试诗赋”,亦即考试内容以写诗作赋为主。由此,整个过程便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情形:
首先是可以公开推荐,享有崇高地位的高官显贵可以推荐自己中意的人选;其次是考试重才艺不重实学,举子们平日的声誉重于临场的发挥。
主试者称为“知贡举”,就是“特命主掌贡举考试”的意思,一般以朝廷名望大臣担任。与知贡举者关系密切的人,可以公开为他推荐才人,这本是朝廷出于不拘一格广泛选拔人才的考虑。
而举子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华,往往提早很多时间,花空心思向公卿大夫投献诗文,以博得他们的赏识和引荐,同时营造声誉,期望来日高中进士;
这是制度的一点不严谨,却成了士子们的必由之路。
只要是个聪明人,都能看出制度的僵化和弊端。科举选人,乃是为朝廷选择栋梁之才,如果沦落为奔走关系,攀附权贵,阿谀奉承,钻营心思,此制度腐化下势必会所选非人。
这种由考前自我推荐演化而来的干谒、行卷糜烂风气,实乃弊端中的最重者,人人都知道这样做于国家于人民有百害无一益,但积重难返,自私心下,谁又能抛弃自己的前程功名不顾而去做那高洁正直之愚傻中人?
而恰恰让众人奇怪的便是,眼看大考之期将近,不管是真正清高的也罢,或者故作清高的也罢,人人都为自己的前程忙碌奔波起来,而洪州丁晋却依然无动于衷,整日和韩泰、许昼两人混在一起,丝毫不显紧张急促。
裴居道好心提醒道:“三郎,你莫非不知行卷的重要性?先前沈微大人拿了你的诗作推荐,虽然能起一二作用,也不过在礼部大佬面前留有一丝印象罢了,你若要依仗此来博取功名,却是太过玩忽大意,须万万当不得真的,三郎还需另外寻找门路,早早打响名号,以备来日大考之资历。”
同室的陈亮也劝告了丁晋数次,他虽然为人吝啬苛刻,但心底不坏,不希望来日看到丁晋落第痛悔的样子。
于是道:“小郎,我的话你现在却是听不进心里的,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行卷、游谒须趁早,那些贵人都忙得很,手中积攒了大量人情诗赋,匆忙急促间,又能顾得谁来?你如滞后,只怕花费钱财辛苦抄写的诗篇不定被那些狗眼门人扔弃到哪里去。我前日还听得别人说礼部郭员外郎家的门房最喜我们这些士子投送诗稿,却是被他拿来卖给贱商游贩,换取几壶酒钱,平白糟蹋了望眼欲穿的士子们无数钱物。”
后来,连整日厮混在一起的韩泰都劝说于他,劝他莫学许昼那狂生,平白耽误了自己前程;只有许昼哈哈笑着夸奖丁晋够男儿,不可学那些庸庸俗子,为些艳媚诗赋的功名便把尊严卖掉。
听得这些劝告时,丁晋神情真挚,态度恭敬,一副知错能改的样子,但过后却依然故我,丝毫没有立刻行动的打算。
再遇到责问时,他无法推脱,只好解释道:感谢诸位兄长的关心,兄长们劝告的话我谨记在心中,自己已有打算,请大家不要再为自己担心。
看他言不由衷的样子,关心的几个友人暗自为他着急,却也不好强问他到底有何打算,最后还是一向沉默的黄仁善道破天机道:“莫非丁小郎是不屑于这些钻营奔走之事?”
裴居道恍然道:“三郎性情,表面温和淡然,我却观他实乃孤傲倔强之人,加上又是少年人脾气,难免持才傲物,莫非真是厌恶此等巴结逢迎的勾当?如是这样,吾等非好好劝告他一番不可。”
许昼耻笑道:“这混混浊世,乾坤果然颠倒!哈哈,丁三郎欲要节气高洁,你等自持友情,却要劝他自污其身,狼狈为奸,岂不可笑至极?”
众人听后,一片沉默,许昼狂人平日出言不逊,大家都已习惯,并不恼怒于他,其话虽然不中听,但说得不无道理,丁晋如果真欲追求高风亮节,众人苦劝,本为友谊,对他却是害处,古人云:不以己身喜厌施之于人,诚之道理。
虽然有些责怪平日灵活变通的丁晋在这紧要关头迂腐不堪,却也不能不为他的正直坚持而感动钦佩。
众人的羞惭心不允许自己笑他太过愚蠢,而是暗暗敬佩不已。也是通过这件事,洪州丁三郎正直清洁的名声,由于在场众人各自不同的社交小圈子,一个圈子接一个圈子地开始在长安城慢慢传动。
那丁晋真是如此高风亮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