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送与几次薄礼后,丁晋对宁简的心意已经掌握了大概,于是决定开始“重头戏”,而这份礼物当得上“大大的重礼”。
这也是送礼原则中最重要的一点:真正的礼物必要“贵重”,自己都看不上眼的,就别拿出手。要舍得,要大气。
丁晋送给宁简的礼物是一座“银铸”的小福寿狮子,大概有八两重,花了他十几贯钱,几乎是三个月的俸禄,算是一份比较贵重的厚礼了。虽然大周官员“工资”优厚,但也经不起这样折腾,丁晋很是肉疼,但为了更大的目的也只能“舍得”。更妙的是这份礼物不仅价值高昂,而且寓意深远,代表大富大贵,正合“钱刺史”收拢钱财的心意。(至于丁晋搞钱的办法,这里就暂时不唆,后面再提。总之现在他是不可能靠老丈人了。)
此礼物出手果然不凡,宁简大人立马对丁晋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热情得几乎让不知底细者以为此二人是挚友亲朋。连李无忌后来都不无嫉妒地说,丁大人你的魄力太大了。
虽然有点嫉妒,不过说实话,无忌对丁晋的“能力”确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其和宁简谈话时,无忌总要深深回味丁晋所说的每一句话,良久,他才能品味出其中蕴含的灵活技巧。
不说其他,就说丁晋的目的本来是要巴结宁简。这是你知、我知、宁刺史也明白地事情,但是从头到尾,无忌都没感觉到丁晋像自己的那些朋友般,卑躬屈膝地对宁刺史说出种种肉麻不堪的阿谀奉承话。
甚至,听着丁晋的侃侃而谈。无忌似乎错觉地感到丁大人对宁刺史的尊敬、佩服、敬仰之情。是完全合乎情理且出自他地肺腑;如果不是无忌非常了解宁简地为人,几乎认为丁晋口中这个为国操劳、为民做主、对同僚友爱、对属下仁厚的“宁大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一位官员。
无忌非常惊奇丁晋是如何发挥出这种强大感染力,甚至让旁人都感受到其真诚;他也无法理解丁晋难道真的是在倾诉心里话?否则怎么会如此坦然、潇洒、不卑不亢。
其实,缺少阅历的少年无法理解是正常地,因为很多成年人对此项“技术”都理解不透。虽然“圣人们”时常教育人们要鄙视这种奸猾行为。但不得不承认。“拍马屁”本身就是一种并非人人都能掌握地艺术。多少人拍在马腿上,赔了夫人又折兵,能把马屁拍得炉火纯青、无影无形。绝对是人杰。
比如,有地话本来不是假话。只是说的人虚伪,说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它就成了假话;有的话本来不是真话,只是说地人诚恳,它就成了真话。
“巴结之道”便是此理,抛弃那些没用的面子和不好意思,以“不怕难为情”为准则,有技巧地巴结,人家巴结不到地,你巴结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只要记着“不怕难为情”五个字的秘诀,做人做官是一定得法的。
搞定“汾州刺史”宁简后,丁晋觉得自己胜卷在握,至于万国俊的推举会否被朝廷采纳,他是不担心的,大周开国百年,为了鼓励“察举人才”,历来便对御史推举的人才非常重视,即便不能委以大用,升一两级还是没问题的。
有了此成竹在胸,丁晋甚至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暗中对下面胥吏进行培养,如果自己哪天离开,平遥县中实施的各项新政策,也不会突然中断。
正在这时,又一个喜讯传来,今年的州县官员考核,平遥县主簿丁晋被吏部评为“特等”,是整个汾州唯一的政绩特等官员,得到的评语是“明察正直,办事干练,实为能吏”,而他的那份新经济改良策略,甚至上了官员内部参考资料“朝报”。丁晋知道这是李翱有意让功的结果,对他非常感激。
政绩被评为特等,便是在政治履历上写下厚重的一笔,不管是对于眼前的察举,还是以后的升迁任用,都非常有好处。整个县署的官吏都预料到丁大人肯定要被朝廷重用了,便纷纷贺喜祝贺,笑闹着要求开宴请客。
丁晋谦逊,虽然高兴但并不得意忘形,时刻保持着谦恭温和的态度,不像那等轻浮之人,遇点喜事便不知天高地厚,李翱大赞他有涵养,乃是宰相气度。
可惜,没过几天,丁晋便如同被人泼了盆冰水般,从头凉到脚,喜悦全部消散,他即便再有气度,也不免郁闷难堪。
原因便是,万国俊的推举竟然被朝廷罕见地驳回,名单上李翱、丁晋,郑元伯,还有另外一位县令,全部不予调用,仍留原职工作。
消息是丁晋从友人李稹的急信中得知的16k正式下达公文要比这个迟上几天。李稹就是那位在古陶驿倒霉地被宦官龙世恩鞭打的小御史,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和身负“钦命”的万国俊相比,但也是御史台官员,所以万国俊的推举被驳回后,很快便得知信息。
据李稹信中所道,推举是在政事堂宰相会议上被驳免的,坚决持反对意见的是“门下侍中”卢士琼,万国俊气得大骂卢这是公报私仇,坚决不肯罢休,还要上书弹劾卢的专权,结果被“御史大夫”丘度训斥一番才无奈退却;信中李稹感叹丁晋运气实在太差,无意卷入了朝臣间的矛盾争斗,劝慰他只能耐心等待下次机会了。
给了希望,又彻底掐灭,尤其是被众人寄予“厚望”的丁晋。这份难堪可想而知,他再是洒脱之人,也不免消沉数日,直到县令李翱来找他谈话。
李翱此来,却是向丁晋说抱歉话地。他苦笑着讲了当年自己因为年轻冲动。得罪过现在朝堂上的一位显贵,想不到为了一饭之争,这么多年过去,那位大佬还念念不忘,此次众人被集体驳回。恐怕便是受了自己的牵连。心中很是愧疚。
丁晋心情再不愉快。也不能在歉疚的李翱面前显露,反而倒过来安慰李翱说,老大人你多心了。既然朝廷驳回,应该是觉得咱们能力还没有达到要求。恐怕不是你的缘故,不能怨天尤人。下官颓废几日实在是太过惭愧,现在想通了,以后脚踏实地好好干事,再不想那些虚浮之事。
经过这几天地闭门思考,他确实领悟很多,人地一生,本来便是浮浮沉沉的,不会永远春风得意,也不会永远穷困潦倒。现在受些挫折又有什么关系,守得住寂寞,耐得住性子,等待更好的机遇,才是正道。
丁晋的心态摆正后,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县衙众官吏纷纷为他打抱不平,不管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客套,他都非常诚恳地向对方表示谢意,并说明,朝廷选士,能者居之,自己既然没有选中,只能怪能力不够,大家勿要再提此事了。
众人闻言,甚为佩服,经历此番挫折,丁主簿地为人依然还是那般谦逊温和,对别人地困难热情不改、真诚相助。其实,真正地人格魅力,其实就是在这些平日一点一滴中积累起来的。
人生变化,世事无常,正当丁晋放弃了浮躁的奢想,准备脚踏实地地积累政绩再行迁转时,朝廷竟然颁发了对他地任命书,而且连升数级,直接被委任为从七品的“文裕县县令”。
文裕县乃汾州邻近之地并州下属地一个小县,原本与武兴县乃一县,名为“文水县”,武氏立国后,化为两县,其中“武兴县”乃国县,是以大县的待遇安置;而分出来的“文裕县”实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勉强划了两千户添为小县,归并州刺史府管辖。
虽是小县,但县令也为从七品下之官员,比较现在九品主簿身份,升了不止三级,即便此前万国俊推举,丁晋也未敢梦想过能得此特殊待遇,不想现在峰回路转,万大人的推荐虽被驳回,而自己却突然升迁为7品主县,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
好在,韩泰的急信紧随朝廷公文之后,到达丁晋之手,从其信中,他终于知道了为何自己会交大运的原因。原来,这个文裕小县最近竟然发生了一连串奇事,上一任的县令年纪轻轻不过三旬,却突然在任职上暴毙,因为事起仓促,便由并州刺史府下达临时公文,任命该县县丞暂代县令之职,等候朝廷另行征调新官员。却没想这个临时县令上任几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把官印丢在县署,自个跑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人影。
朝廷得知情形后,便责令吏部尽快选出新县令赴任,而且为了让新任官员尽快上手,要求最好是在附近州县选拔熟悉当地风俗人情的官员转任。
这事好巧不巧地便被韩泰得知,于是联系窦昭,希望能为丁晋谋取此职;而窦昭呢,上次万国俊推举丁晋的事情自己也没出上力,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这次稍微出了点大力,再加上丁晋有着让人羡煞的特等考核资历,于是这份天大的好运,便落到了懵然无知的丁晋头上。
当丁晋把这份奇遇说与县令李翱听时,他也非常感慨,人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命运”,这官场中有能力的人太多了,像丁晋这般心思灵活、能力出众的年轻官员,他以前也见过几位,但要数运气,却是差得太远,或许那些能身居高位者,除了能力外,还要比别人多几份运气吧。
因为是加急任命,丁晋马上便需前往“文裕县”上任,留给他准备和交接工作的时间不过数日。为了减轻他的负担,一直当甩手掌柜的李翱也不得不亲自处理公务。两人配合,整整熬了两天一夜,把主簿厅及丁晋负责的其他几份工作全部审核完成,又交接了钱粮印章等物,最后丁晋需要做的便是和县署众官吏欢酒告别。
闲话少提,宴请众人在县城最豪华的酒楼大吃大喝一顿,整整喝趴下一地官老爷后,丁晋灌下两杯醒酒茶,又拖着醉晃晃的身体赶到城外古陶驿,和杨守等人告别。
对这所驿舍,他的感情极为复杂,正是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为官之路,一步步脚印走下来,当要离去时,丁晋才发现这个地方寄托了自己最留恋不舍的回忆。
自正职主簿后,他已不常在这里办公,平时偶尔来一次,也是参加接待过往贵客的宴会。在这一年多中,丁晋认识了数之不清的过路官员和名士,这些人有的是落魄被贬,有的是新近高升,有的是放浪才子,有的是穷困文人。。。。,在丁晋收妥当的行囊中,放着满满当当的这些人当日写给自己的诗词;而在任职“送故主簿”的这段时间,他也曾为“过客们”写下八十多首送别诗,这些诗中有的寄托友情,有的寄托离别的伤感,有的纯粹就是人情客套诗。诗这个玩意,既涵义悠远,又显示情意深重,异日不免广泛流传出去,那些曾经得赠他诗的贵人,每当听到别人诵念诗句,能不记起当时丁晋的殷殷关照和惜别友情?能不真心把他当朋友?
不过,丁晋此时心中所想,却完全没有这些功利色彩,在将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看着驿舍墙壁上题写的一首首真情流露的诗篇,他只觉得人生如梦,将来有一日,自己会不会在一个不知名的驿舍,写出心中感想?
在杨守等人恭敬而不舍的道别声中,丁晋离开了古陶驿,也许,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他们再也不会遇到这样既让人感觉亲切又让人惧怕威严的领导了。
丁晋最后告别的地方,选择了那座戒石亭。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是皇帝告诫地方官员不可贪污腐败、虐政害民的“座右铭”,希望他们能日日看到此物,审视自身。可惜的是,这座石亭除了风雪光顾外,平日再没有哪位官老爷会多看它一眼。
丁晋盯着石碑上的字迹,回忆着自己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不禁惭愧万分。这一任中,自己的精力倒有大半放在应酬虚礼,投机钻营,人际交往上,而仔细想想,作为“亲民”官员,却并没为百姓做几件实事,如果不是临走时感慨万千,恐怕每日出入县署,这诺大的石碑在自己眼中还是视若无物。
形式主义真是官僚主义的好兄弟啊!畅想良久,丁晋脑海忽然泛起一句古怪的话语。
(注释:朝报手抄的内参,在唐代已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