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楚月获看到一只金色的蝴蝶在他面前舞动。他打开房门,见云霞灿烂的天边飞来一只青鸾,上头载着一人,悠悠然落到院中。
楚月获笑眯眯地对来人打了招呼:“尉师兄,别来无恙。”
尉疏雨从青鸾背上下来,理了理衣裳,板着脸道:“楚将军,你到底是有面子。连接飞了七天七夜,你觉得我是否有恙?”
楚月获笑道:“师尊他老人家顶喜欢凑热闹,我还以为他会亲自来。不想劳烦师兄跑这一趟。”
尉疏雨脸色一沉,若不是师尊与沈长老一同去了衡玑阁,肯定会亲自过来。徒弟三人之中,师尊最偏心楚月获,偏偏这家伙还点出来,心中实在不爽。
“怎么?觉得师兄我不够本事,事事都要劳烦师尊不成?”
楚月获自觉失言,抱拳示意道:“尉师兄这是哪里话?师尊常说容与院的事务繁多,正因为你持重能干,能够独当一面,他才能有闲情逸致到处走走。早前他说过想来宝珊城游玩,我这才以为他会亲自过来。”
尉疏雨听闻此言,神色稍霁:“容与院事务近来又收了不少弟子,才闲下来几日,又被差遣过来,也没见你邀请师兄我来宝珊城散散心。”
楚越获笑道:“尉师兄没赶上酒神祭想来遗憾,我有上好的美酒,为师兄接风洗尘。”
尉疏雨哼了一声,道:“酒不够好我可是不喝的。”
“是青梅玉泽酿。”
尉疏雨眼睛一亮,道:“我就勉为其难品鉴品鉴。”嘴上说得不在意,却伸手往楚月获面前一摊,说道:“拿来。”
“现在就喝?”
“啰嗦,赶紧拿来。”
楚月获干笑一声:“酒还在云台山庄。”
尉疏雨一甩袖子,气道:“你拿我消遣呢!”
楚月获忙哄道:“我现在就去取酒。”
楚月获叫上林正风,三人行至云台山庄附近的一个客气的酒楼要了一间雅间。用过早膳后,楚月获差林正风去向霍寒取酒,自己和师兄二人闲聊喝茶。
“师兄可知日月川古城有何来历?”
“来之前我查过卷宗古藉,这日月川古城所在之地叫做澄明之境,是一片内陆湖泊。后发生了一场大地动,火山喷发,湖泊湮灭,积灰成沃土。受沃土吸引,无数边民被吸引过来,在这荒蛮之地的绿洲建立繁衍生息,满经年累月之下,竟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国家,其中最强盛的一个国家名叫迦蓝国,最后一任国王,名叫迦蓝莎罗,是位倍受争议的神秘女王,是她一手统治了整个西境,在日月川建都,也就是现在的日月川古城,曾辉煌灿烂一时。在一千年前神魔大战之前,这个国家忽然凭空消失了,几十年前的中元节又忽然出现。据说这城不是实体,出现的只是幻影。又因地处荒僻,踪迹难寻,叫人探不清虚实。”
楚月获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尉疏雨说道:“你传讯给师尊时,正好沈长老也在。他偶然之中得了一张古城布局图,因此收集了一些与古城有关的古籍做成札记,但是缺失了古城方位图,一直未能探访。动身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濯心峰,问商师兄查阅了凌长老的札记,心中已有计较。”
言毕,从怀中摸出一张古城布局图递给楚月获。
楚月获细细看去,这城不大,布局十分严整,似乎暗合着某种神秘咒符,叫人心底不安,沉吟道:“城内布局十分怪异,我看此行并不轻巧。”又问道:“为何只有图?札记呢?”
“图纸还是我趁商师兄不注意拿的,濯心峰的人可真是从上至下小家子气得紧。”尉疏雨撇了撇嘴道:“无妨,你师兄我过目不忘,此后在城中切勿乱走,只管跟着我,就可平安无事。”
楚月获暗想“不告而取便是窃”,嘴上奉承道:“尉师兄真是太可靠了!”
尉疏雨将手中折扇一展,露出那是自然的表情。
楚月获指着图纸上的的一个红笔画的小圈问道:“这个标记可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尉疏雨瞥了一眼,淡言道:“也没什么特别的。”
楚月获奇道:“若没什么特别的,缘何用特意画上好几圈?札记中就没有记载吗?”
尉疏雨收起折扇,干笑一声:“这里是古城神兵库。”
楚月获额上冒起了黑线,也干笑道:“难怪师尊这次没有推三阻四。”
难怪你尉师兄来得如此麻利!
尉疏雨是三个弟子当中最维护师尊的,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每次你只要开口相求,师尊哪怕坏了规矩也会出手相帮,有些事不准你做,也为了你好。再说了,你手上有一把绝品神兵,当然不知道没有称手兵器是多么深沉的痛……”
楚月获见势不妙,怕他数落起来没完没了,立即低头认错,言道:“是我言错,我知道师尊和师兄也是为了光耀临渊门才四处寻访神兵。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站着说话不腰痛,师兄息怒,息怒......”
楚月获的师尊是临渊门下七长老池乐鱼,尊号玉臻,是绝品神兵狂热者。但他老人家寻觅十余年,只收到了三把上品神兵,分给了门下弟子三人。其余的破铜烂铁,都散给了其他长老门下弟子。当然在他眼中兵器只有三种:绝品、上品、破铜烂铁。他常叹自己真是时运不济,却是越挫越勇。近年来正事不干,一心一意地当一只收破烂的闲云野鹤。
“既然这里有神兵库,那他老人家怎么自己不来?”
“师尊和沈长老去衡玑阁了。”尉疏雨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其实师尊不知道这神兵库的事情,去衡玑阁前叫他带话给楚月获,探访日月川古城之事待他回来再做计较。
楚月获办事小心,他不好把话挑明,免得楚月获瞻前顾后非等师尊回来,这可就错失先机了。
何谓先机?凌长老说那日月川古城虽有些机关怪象,不足为惧,但毕竟不祥之城,还是不入为妙,便把师尊哄去了衡玑阁。他在动身之前与凌长老座下的弟子喝酒,那名弟子醉酒后无意中将城内有神兵库的事情透露出来。他这才跑到濯心峰向商问途讨要札记,确认了城内果真有神兵库。
这等重要信息,凌长老却绝口不提,搞不好就是想吃独食。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日后濯心峰和善水堂共探古城,依师尊的性子,寻得的神兵还不先紧着凌长老挑,然而凌长老又是个不讲客气的。
哼!亏得师尊还把他当成至交。
说到这衡玑阁勾起了楚月获的心事,默然了一瞬,问道:“衡玑阁是仙门之首,向来尊大,鲜少找其他门派议事,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谁知道呢,那衡玑阁神神道道的,没有在帖子里详说,只道是有要事相商。”尉疏雨撇了撇嘴,他向来讨厌衡玑阁的作派。又道:“这凌长老也是个样子货,总是摆着一副世外高人的面孔,好像世人都欠他十吊钱似的。也亏师尊能与他相交,这次师尊肯去衡玑阁,就是为了给凌长老撑排面。”
楚月获问道:“结界机关之道以濯心峰为首,凌长老怎么没有派人过来?”
尉疏雨点住楚月获,气道:“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师尊是不屑此道,若是他认真起来,还有濯心峰什么事!还有,你当师兄我是花架子吗?怎么说出这样没出息的话来!”
楚月获讪讪一笑,道:“师兄别多心,我只是觉得人多力量大。”
“你当是赶集逛庙会呢?要是来了些不中用的,反倒成了累赘。”又像是和楚月获置气道:“我说你也该学些奇门盾甲,结界符道之术,再不济也该学些长生养身之道,天天抱着一把刀,专练些劈杀横练功夫。现在世间太平,不需要你横刀出世拯救世界,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楚月获从善如流,言道:”师兄说的是。”
尉疏雨突发其想,促狭道:“凌长老会不会压根就没兴趣探访古城?”
楚月获不解道:“此言何意?”
“璞姿堂里都有三把神兵了,现在都没认主。若再把不认主的神兵带出来摆到璞姿堂,他那岂不是成了神兵陈列库了,太伤面儿了。”
楚月获嗔笑道:“沈长老虽然孤高,但绝非气量狭小之人,不该如此揣测他。”
尉疏雨笑罢,从怀中摸出两个瓶子,说道:“池院长让我带的清瘴粉和百毒消弭丸,以备不时之需。”
楚月获收下瓶子,问道:“门主还没出关吗?”
尉疏雨瞥了他一眼道:“还没,门主正是升境的紧要关头,据说最长的一次闭关花了七年时间。如今才过了三年,暂时没有出关的迹象。门中事务由凌长老打理,他与师尊关系交好,暂时没空理会你的事。”
楚月获不自然地一笑道:“真是为难师尊费心了。”
尉疏雨恼道:“你知道就好,师尊为了你没少听七峰长老的闲话。”
说到这节,尉疏玉颇有些意难平。师尊明明是门主最得意的闭门弟子,屈居未位长老不说,居然没有另立山头,只在门主所在的思无崖立了个善水堂,座下只有三名弟子,首徒易莘,次徒是他,最后收了个不省心的楚月获。真真是门可罗雀,门庭冷落。偏偏他是个喜欢热闹的,总爱往外跑,每每看到别峰兴盛景象,他腰杆子都不由软几分,为善水堂的式微而感到痛心疾首。他有心振兴善水堂,怂恿师尊另立山头广收门徒,可是师尊只说宁缺毋滥,一心当他的闲云野鹤。虽说他是师中的万中挑一,但是守着空虚寂寞冷的善水堂,对着只知道弹琴弄曲的大师兄和只知道舞刀弄剑的小师弟,不由长吁短叹,唏嘘命苦。
楚月获理解不了尉疏雨的胸痛,他在临渊门之时一心练功,甚少在外走动,以至于在门中四年连临渊七峰恐怕都没有走遍,熟识之人两只手就可以数得出来。与喜欢结交的尉疏雨截然不同,自然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对于楚月获这个小师弟,尉疏雨心情很是复杂。当初师尊带他来到临渊门时,他心里是欢喜的,觉得这个小师弟是长得真是好看,让冷冷清清的善水堂都亮堂上几分。后来才发现他表面和软,实则内心疏离,成日里话都没有几句,叫人亲切不起来。而师尊又待小师弟格外看重,好得可以说是窝心掏肺,让他都有些嫉妒,所以明里暗里欺负楚月获,而他每一次都好像没事一般,生生受着,像是拳头打到棉花里,让尉疏雨愈发讨厌起他来。
直到有一次他欺负楚月获狠了,被师尊发现,恨恨地教训了他一番。这才听师尊说起楚月获在下境吃了很多苦,家破人亡的,很是可怜。从此将振心善水堂的热情化做了一腔子抚怜悯弱的柔情尽数倾泻在楚月获身上,强行热脸贴冷屁股,对他嘘寒问暖,与师尊一同费了好大心思才把他这个自闭儿童扭转成向上少年。
然而不过四年时间,眼见着楚月获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可怜变成实力超凡的美少年,并在四门一阁三年一度的云峰会上一举夺魁,成为年轻一辈中备受瞩目的翘楚,一时风头无双,连带着空虚寂寞冷的善水堂都热闹起来,临渊七峰乃至别门之中的女修都找各种借口来善水堂来勾搭楚月获,甚至为了接近楚月获,有不少女修卯足了劲要上门拜师,一举应了尉疏雨光耀善水堂之心。
毫无意外地,师尊嫌烦,把拒绝女修上门的任务交给了尉疏雨,正当尉疏雨被络绎不绝上门的女修缠得焦头烂额之时,楚月获却在门主闭关升境后不久,强请下红尘之境历练。
师尊阻拦不住,索性让他陪着楚月获一起下境历练。他早就想下境去历练一番,但是趁着楚月获的东风才得到这个机会,心里有些不痛快。假意推脱了一番,在楚月获面前摆足了谱,这才装做师命如山难以推却的样子,下境照应师弟。
红尘之境的容与院是临渊门在下境设立的院所,院长池静水又是师尊的父亲。二人应师尊的要求,下到容与院修行。自打到了容与院,尉疏雨真真是枯木逢春,久旱遇甘霖,不过一年时间,就成了容与院的客座教授,享受众星捧月的快意。而楚月获待了一年,忽然认了重华国大元帅楚和光为父,又忽然去了朱雀营当起了将军。
云颠之境灵气最盛的二十八峰一内海,分布着最负盛名的四门一阁。地形与红尘之境相对应,四门一阁默契地依照在云颠之境的处所划分了在红尘之境的势力范围,为了让上修者不能随意插手红尘俗事,因此在云颠之境得到许可下到红尘之境的修士,要自请戴上缚灵咒印,能使用的灵力不过三成,而且禁止对普通人使用灵力。若是滥用灵力就会加快灵元被锁死的速度,被缚灵咒锁死的灵元是无法再打开,至此便与仙门无缘。
楚月获在决定前往朱雀营之时,因涉及插手朝堂事务,怕不被应允,所以向临渊门报备,自请打上了锁灵咒印。打上锁灵咒印就是锁住灵元,不能再使用灵力。这种方式尤其损伤灵元,即便日后解除咒印,也难以恢复境界,他这做法与堕境无异。做为临渊门中年轻一辈的翘楚,连七峰长老都为此事轮流劝阻他,结果他一意孤行,气得首峰长老要逐他出临渊门。在师尊一力周旋下,最后只是下了缚灵咒印,是以,楚月获便从临渊门的天之骄子变成一个灵力平庸的容与院弟子,去了边缘军朱雀营当了将军。
“把你的手伸过来。”尉疏雨说道。
楚月获知道尉疏雨想看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袖腕解开,把手伸了过去。
他手腕内侧上有一道细细的青色水波环纹,已有三指宽。
尉疏雨皱眉道:“短短的两年多时间,这咒纹就这么长了,若是咒纹成环,便是神仙难救。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临渊门去求凌长老解了这咒印,不要在下境瞎闹。”
楚月获赔笑道:“就是迫不得已使用了几次寒月刃......”
尉疏雨未及他把话说完,将他的手一甩,气道:“寒月刃是强大灵力才能驱动的神兵,以你现在的情况还敢使用寒月刃?你这样是在找死!”
楚月获忙道:“师兄息怒,我再也不敢了。”
“你真的知错就好。”尉疏雨气鼓鼓地说道:“要是发现你再敢胡来,我便是绑也要把你绑回临渊门去。”
尉疏雨的横眉怒目让楚月获心头一暖,笑吟吟道:“师兄最好了,自然是舍不得绑我的。”
尉疏雨看不得楚月获这软绵绵的样子,将折扇一展,冷脸道:“去去去,我有什么舍不得,到时候我不但要绑你,我还要抽你呢!不长进的家伙。”
楚月获仿佛回到在善水堂的恬然岁月,师尊在亭中喝酒,大师兄在花下抚琴,自己在平湖练刀,而二师兄呢,大约在房中捣鼓一些新奇玩意。岁月静好,平安喜乐,日子就这样暖融融地过了。
若不是心中执念难以放下,他真想就这样平和地过一生。
可是每每午夜梦回,热泪满襟之时,那些故人的面孔一一而过,纵是风花雪月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