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一醒来就决定先到奎元馆去等他的朋友。
他决定先大吃一顿,等他的朋友来付钞。
他决定选最好的吃,来补偿补偿这一夜受的罪。
他只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好好补偿补偿他,因为他几乎已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受的罪,为什么吃的苦。
这也许因为他的头已饿得发晕,昏昏迷迷中,他好像觉得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朋友而牺牲的。
他很同情自己。
只可惜奎元馆的老板并不这么想。非但没有开门,连窗子都没有开。
郭大路当然不会怪自己来得太早,只怪这些人太懒,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开门,难道存心跟他过不去?
一个饿得发晕的人,通常都不太讲理的。
他正想去敲门,后面忽然有个人拍了拍他肩头,道:“早。”
燕七穿着身崭新的衣服,满面春风地站在那里,一副吃得饱、睡得足的样子。
郭大路一肚子没好气,嘟着嘴道:“现在还早?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
燕七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为什么不躺在美人膝上多晒晒太阳呢?”
郭大路道:“那里臭虫太多。”
燕七道:“臭虫?美人窝里怎么会有臭虫?”
郭大路也发觉自己说漏嘴了,咳嗽了两声,嘿嘿笑道:“并不是真的臭虫,只不过她那双手老是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比臭虫还讨厌。”
燕七眨了眨眼,摇头叹息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你真是有福不会享,我想找个臭虫在我身上爬爬还找不到哩。”
郭大路道:“哈哈,哈哈。”
他也想笑得开心些,但声音却偏偏像是从驴脖子里发出来的,好像有只脚踩着了驴脖子。
燕七上上下下地瞧着他,道:“你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一定又吃得太饱。”
郭大路道:“嗯。”
燕七吃吃笑道:“那位姑娘既然对你这样好,一定亲自下厨房,特别弄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吃,好让你补补元气。”
郭大路冷冷瞟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忽然也变得很有经验了。”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有你这么好的福气呢。”
郭大路道:“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在茶馆里等得发昏,连你的鬼影子都没等着,只好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到处乱逛,差点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
“原来这小子也会装蒜。”
郭大路恨得牙痒痒的,偏偏又不能拆穿他的把戏,只好嘿嘿笑道:“谁叫你没耐心多等等的?害得我一个人要应付好几个大姑娘,简直烦得我要命。”
燕七摇着头,不停地咳声叹气,好像后悔得要命。
郭大路又有点开心了,接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下次总还有机会的。尤其其中有个小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对人更温柔体贴,你心里想要什么,用不着开口,她已经替你准备得好好的。”
燕七听得眼睛发直,道:“这么样说来,她简直是位救苦救难的泥菩萨。”
郭大路怔了怔道:“泥菩萨?哪里来的泥菩萨?”
他忽然想起昨天庙里的那泥菩萨。
燕七笑道:“我的意思是女菩萨,专门救男人的女菩萨。”
郭大路这才松了口气——做过贼的人,心总是比较虚的。
燕七道:“今天早上那女菩萨替你做了些什么好东西吃?”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淡淡道:“也没什么好吃的,只不过是些燕窝啰、鸡汤啰、面啰、包子啰、火腿啰、蛋啰……”
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心里想吃的东西全说出来,虽然
没吃到,至少也解解馋。
只可惜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他口水立刻就要流下来。
燕七叹道:“看来你非但艳福齐天,口福也真不错,我却已经快饿死了,非要找个地方吃东西去不可……”
他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已抢着道:“到哪里去吃?我陪你去。”
燕七道:“不必了,你既然已吃饱,我怎么好意思叫你陪我?”
郭大路又急又气,已经忍不住快将老实话说出来了,幸好就在这时,奎元馆的门忽然开了一线,一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眼睛半闭,仿佛终年都睡不醒,一脸懒洋洋的样子,斜眼瞄着他们,淡淡道:“小店就有东西吃,客官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燕七和郭大路全都笑了。
王动!
郭大路失笑道:“你这人做事倒真是神出鬼没,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做了‘奎元馆’的伙计?”
王动淡淡道:“难得被郭大少请次客,若是睡过了头,错过机会,岂非冤枉得很?倒不如索性头一天晚上就赶来,睡在这里等,也免得走路。”
燕七笑道:“好主意,王老大做事果然是十拿九稳,能请到这么诚心诚意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一定感动得很。”
郭大路满肚子苦水吐也吐不出,只有嘿嘿地干笑,喃喃道:“我实在感动得很,简直他妈的感动极了。”
王动道:“现在还没到你感动的时候,等我们吃起来,那才真要你感动哩。”
燕七笑道:“不错,非他妈的要他感动得眼泪直流不可。”
奎元馆地方不小,有楼上楼下两层,楼下也有十七八张桌子。
晚上桌子就都拼在一起,店里的伙计就在桌子上打铺。
店里一共有七个伙计,现在正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纷纷招呼着王动,显得既殷勤又亲切。
“王大哥等的人已经来了么?”
“还不快起来招呼王大哥的客人!”
郭大路眼睛发直,真想问问王动,什么时候又做了这些人的大哥?
他忽然发觉王动这人做事不但神出鬼没,而且交朋友也有两手,他自己就永远没法子跟饭铺的伙计交上朋友。
燕七已忍不住问道:“这地方你以前常来么?”
王动道:“这还是第一次。”
燕七的眼睛也直了,心里也实在佩服得很,一天晚上就能够将饭铺里的伙计弄得这么服帖,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王动道:“你们要吃什么,说吧,我这就叫他们去起火。”
燕七道:“给我来碗炖鸡面,煮三个蛋下去,再煎两个排骨,有熏鱼和肴肉也来两块。”
王动道:“我也照样来一份好了,郭大少呢?”
郭大路又咽了口口水,道:“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燕七已抢着道:“他不要,他已经吃得快胀死了。”
郭大路又急又气又恨,恨得牙痒痒的,手也痒痒的,恨不得把拳头塞到这多事婆的嘴里去。
燕七眼珠子直转,好像在偷偷笑,忽又问道:“林太平呢?来了没有?”
王动道:“也来了,还在楼上睡大觉。”
燕七笑道:“看不出他睡觉的本事倒也不小。”
楼上非但没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屋角里有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的确铺着被,但被窝却是空的。
燕七道:“他的人呢?”
王动也在发怔,道:“我刚刚下楼的时候,他明明还睡在这里的,怎么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燕七道:“你没看到他下楼?”
王动摇摇头,眼睛盯着扇窗子。
燕七笑道:“看来这人做事也有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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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也随着王动向那扇窗子看过去。
楼上一共有八扇窗子,只有这扇窗子是开着的。
燕七又道:“刚才这扇窗子是不是开着的?”
王动道:“没有,我不喜欢开着窗子睡觉,我怕着凉。”他悄悄地走向窗口。
窗下就是奎元馆的后门,后门对着条小河,河上有条小桥。
河水虽然又脏又臭,小桥虽然又破又旧,但现在太阳刚升起,淡淡的阳光照着河水,河水上的晨雾还未消散,微微的风吹着河畔的垂柳,风中隐隐传来鸡啼,看来倒真还有几分诗情画意。
煞风景的是,桥对面正有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蹲在河畔洗马桶。
燕七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大声道:“这位大嫂,刚才有个人从这扇窗户里下去,你瞧见了没有?”
妇人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喃喃道:“大清早的,这人莫非撞见鬼了么?”
燕七碰了一鼻子灰,只有苦笑着喃喃道:“这小子到哪里去了?莫非掉在河里淹死了么?”
郭大路肚子愈来愈空,虚火上升,正想找个人出出气,板着脸道:“淹死一个少一个,就怕他淹不死。”
王动眼角瞟着他,道:“这人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大的火气,难道昨天晚上还没有把火气放出去?”
燕七吃吃笑道:“人家昨天晚上又有臭虫,又有女菩萨,就算有天大的火,也该出得干干净净。”
王动道:“女菩萨?臭虫?难道昨天晚上他睡在破庙里的?那就不如到这里来睡桌子了。”
郭大路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幸好这时伙计已端着两碗面上楼。
好大的两碗面,还外带两大碟熏鱼排骨。一阵阵香味随着热气往郭大路鼻子里钻,你叫郭大路怎么还受得了?
郭大路忽然集中注意,全心全意地盯着桌子下面,就好像桌子下面正有几个小妖怪在演戏。
燕七和王动嘴里虽在吃着面,眼睛也不由自主随着他向桌子下瞧了过去。
郭大路就趁着这机会,飞快地伸出手,往最大的一块排骨上抄了过去。
谁知他的手刚摸到排骨,一双筷子突然平空飞过去,“波”地,在他手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燕七正在斜眼瞟着他,带着笑道:“刚吃了十七八样东西,还想偷人家的肉吃,难道真是饿死鬼投胎?”
这小子当真是天生的一双贼眼。
郭大路涨红着脸,讪讪地缩回了手,喃喃道:“狗咬吕洞宾,好心替他赶苍蝇,他反而要咬我一口。”
燕七道:“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
王动道:“苍蝇虽没有,至少臭虫有几个。”
这两人今天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时时刻刻都在找郭大路的麻烦,随时随地都在跟他作对。
郭大路只好不理不睬,一个人发了半天怔,忽然笑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没有人说话,因为嘴里都塞满了肉。
郭大路只好自己接着道:“我在想,这碗面的味道一定不错。”
燕七喝口面汤把肉送下肚,才笑道:“答对了,我们真还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面。”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这碗面为什么特别味道不同?”
燕七眨眨眼,道:“为什么?”
郭大路悠然道:“因为这碗面是用河里的水煮的,洗马桶的水味道当然特别不同了。”
燕七居然不动声色,反而笑嘻嘻道:“就算是洗脚水煮的面,也比饿着肚子没有面吃好。”
郭大路怔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张开双手,大叫道:“我也要吃,非吃不可——谁再不让我吃,我就要拼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