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尚未消融的京城,或白或那之下更为浓烈的黑色显露出来。
一袭湖绿衣衫的孙落樱站在听轩小筑院子口,有冷风而过,飞扬起她的裙裾,就让她脸上带出疯狂的神色。
她擒着火焰跳动的火把,让人拦着想要进去扑火的下人,团团的烈焰火光在她眸子里倒映出惨烈。
他冲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如此的孙落樱。
他没空理她如此疯狂的行径,脑海之中回想的只是那暗格之中的东西,院子毁了他会心疼,可终究还是可以重建,若是那两样东西不在了,他便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拦住他!”孙落樱尖叫出声,她横着火把站他面前,眸色决绝又狠厉地看着他,不输半点。
脚步顿住,那一身的玄色斗篷将他所有的表情都隐在黑暗之中,没有人能窥的半点。
他只是听到孙落樱大笑出声,身上再没半点的温婉之气,她看着他甚至眸带赤红,“你为了一个注定得不到的女人,置我何顾,置儿子何地?”
露在兜帽外的唇一霎抿紧,他不发一言,也就无人知道他眼底深沉的苦痛之色。
府中多有下人聚拢过来,他沉默地挥了挥手,让天罗的手下将这些人给驱散,并将这偏安一隅的小院给围个水泄不通。
他微抬头,看着越发大的焰火,燃烧的啪啪作响,火星飞溅,一如煎烧的是他的心,“让我进去……”
他只对面前的正妻说了这一句话。
“绝不!”孙落樱歇斯底里,她扔了手中的火把,抓着他的手,就泪流满面,“你知不知,儿子为了找你,差点摔死在这院中,我的焰儿,他还不到三岁,他又做错了什么,每日盼着你回来,却见不到你一面……”
铺天盖地的难过突如其来,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快无力了,“焰儿?焰儿如何了?”
说着这话,他想起的是那个小小的孩子,他上一次见他,还是在满月之际吧,软软的,剑眉星目,据说眉宇之间和他十分相像。
“如何了?”孙落樱哈哈大笑,带着责难地指着他,“他不是你儿子,他父亲死了,早死了,你毁我焰儿,我就要毁了你的执念……”
“听轩小筑,我要将之烧的干干净净,半点都不留给你,绝不!”孙落樱嘶声竭力,她脸上带汹涌的泪,可那眼仁却清亮地溢满怨恨。
身后是漫天的火光,恍若妖魔吞噬一切。
他便知道自己再走不进去了,他真的该认清失去的便是失去的,还留着执念又有何用。
“对不起……”兜帽下的唇一张,却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够好么?为什么就不能分点感情给我,我是你的妻啊……夫君……我们还有个可爱的儿子……为什么……”孙落樱几欲晕厥,她悲伤恍若滔天洪水,咆哮着涌上来淹没的不止是她自己,还有凤翊那颗早空洞了的心。
“对不起……”他第二句话依然是道歉,仿佛除了这三个字他便再也说
不出任何的字音。
手从斗篷之中缓缓伸出来,待到孙落樱面前,他指尖一颤,就将面前的女子拥入怀中,紧紧地不留空隙,就像是拥着那经年都无法忘怀的身影,“对不起……”
回应他的是,怀中女子无法遏制的嚎啕大哭。
那兜帽之下,他一抬,看着那些渐渐被烧为灰烬的院子,深沉的瞳色之中是谁也无法探知的痛苦,艳色的火焰连他眼底都无法投射进去。
对不起,他仿佛确实欠了怀里妻子和受伤了的儿子,早便不为自己而活,又怎可还惦念着她的容颜。
凤焰是伤的很重,听说是从高处滚下来,头磕破了,四肢也有皮外伤,甚至连脑颅之中大夫也说出现淤血。
他还是第一次这般细细地看着他,听人说,他每日都会问,父亲回来了么?
还听人说,有其他小孩说你父亲早死了,他都会大声反驳。
甚至从前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是不在了,他这个终日藏身斗篷的男人只是义父,他依然固执的坚定,父亲这次词代表的就是他了。
孙落樱这会安静了,好像这是他“死”之后的第一次,一家三口都呆在一个屋里。
“不用担心,我会找人治好焰儿,往日……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他手从在床上晕迷不醒的儿子脸上一抚而过,艰难地说出承诺。
是不会了,那里已经毁了,所有的痕迹都捻灭成灰。
孙落樱不说话,他起身,解了斗篷,那张俊逸风流的面孔在灯下少了年少之时的轻浮,多了男人才有的沉稳。
他径直熄了灯,抱起妻子僵硬的身子,一并放到儿子旁边,自己才上床榻,三个人同榻而眠。
有嘤嘤的哽咽之声传来,他手一抬,就摸到孙落樱湿润的脸,有叹息莫名,“睡吧,焰儿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再有事……”
他是不会有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之中,便将前生所有的记忆都回忆了一遍,一直到窗外夜色之中突然响起啪啪的雨声。
他一惊,从床上坐起,未惊动任何人,出了房间,迈入绵长细雨之中,脚步都不转就往那成灰烬的听轩小筑而去。
迟钝而来的疼痛才从他胸腔之中开始蔓延,他果然还是失去了,连最后一点的东西都保不住,这是不是上天在告诉他,不该是他的便不能再肖想。
此刻他才体会到当初凤静的苦痛,这还真是凤家的诅咒,不能与相爱之人厮守,上一辈的人是,凤静是,他亦是。
雨水落下来,将还带火星的残渣湿润,有呛人的青烟上浮,他恍若未觉,白色寝衣在黑夜之中恍若幽灵。
原来书房的位置,那张书案没半点痕迹留下,他踉跄几步,蹲在地上,用手扒开灰烬,一直一直不放弃,可却连个碎片都不给他。
那香珠手串没影,那瓷娃娃他也只扒拉出一点点的瓷片,没了颜色,还将他手割出伤口,他却如获珍宝。
嘴角牵扯,他想笑,却无声无泪地哭了出来。
一身的力气倏地消失,他坐在满是污泥的地下,仰头看天,便尽是冰凉的雨水,喉结滑动,嘴唇呢喃,连她的名字他都喊不出来。
只此一夜,他放纵心底还有的感情,无人可知的黑夜之中,他允许自己只再悲伤这一次。
他着魔地贪恋过她的妩媚和温柔,他将她的身影镌刻在了心尖每一处。
他缓缓趴在地下,像还枕着她的柔软,似乎连这些灰烬之中亦残留着她的气息,他连这都舍不得。
漫天落雨,雾色氤氲,他迷蒙的视野之中,恍若她桃花眼带浅笑,撑着油纸伞,提着裙裾,步步而来,蹲身他面前就唤他,“爷,奴家过的很好……”
只第二日,所有见他的人都知他不一样了,特别是孙落樱感受最深。
凤焰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的是父亲,还愣了半晌。
他小心将人抱起,唇线一扯,就轻笑出声,“焰儿不认识父亲了?”
“父亲?”然后是凤焰热烈的拥抱,“父亲,焰儿真想你。”
软糯的小小一团身子在他怀里,是无比的温暖,还好,他未错过一些美好,诸如凤焰的成长。
安抚了凤焰,他伸手,孙落樱伺候他系上斗篷。
事毕,他未转身就走,兜帽之下的目光落在身高才到他胸口的妻子脸上,从前,孙落樱也是安宁美好的女子,有着女子所特有的温柔。
他伸手在孙落樱诧异的眼神中,指腹摩挲过她的面颊,低头就在她额际极浅的轻啄一记,“晚膳多做点,我回来用。”
回答他的是孙落樱吃惊地捂着自己嘴唇,然后眼泪簌簌而落的无声哭泣。
仿若这样的他,她已经等了许多年。
他没有轻声安慰什么,只是为孙落樱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才带冷风地出门。
她过的很好,其实他早便知晓,只是一直不愿面对,不愿承认那人能带给她比之自己更多的幸福,可,她也是希望自己可以过的好。
既然彼此皆如此期望,他又怎能付了这般的心意。
她做到了,他亦能。
他痴缠一生,这般的苦痛自己知晓,又岂可让身为正妻的孙落樱落的同样结局,她是好女子,该得到平淡简单而又幸福的生活。
还有凤焰,他不希望日后成为第二个他那往日的纨绔模样,然后对父亲颇有怨恨,她的孩子会在很多人的宠爱之中长大,那么凤焰也理当如此。
前世今生,不过将近三十年,他和她有过共同的美好,还拜过堂,又有什么是不可满足的,只要他记得,她不忘,总归在某一段时间内,他知晓她属于过他,那便很好了。
昔年任性自我的风流凤翊已经死去,如今的无名大人,一心的只是为世家为皇权都活着,这便够了。
比之凤静,至少他所爱之人还活着。
是的,在有下辈子,他也不愿意再遇见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