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垓下至乌江,已被鲜血染成了一条死亡之路。
乌江江水滔滔不绝,有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无数残肢断骸夹杂在血红的江水之中,为战事更添惨烈。垓下一役已经接近尾声,一艘乌棚大船正向江心驶去,离江东仅有半江之隔,汉王追兵无论如何亦无法赶上他们了。
然而项羽却不在船上,他既怕战火会延伸到自己的故乡下相,亦感到无限的屈辱与哀伤的悲剧心怀,所以他决定轰轰烈烈地死去。
项羽傲然抬起的头颅,左手一把抹净顺着眼角流下挡住视线的浑浊血水,右臂高高举起遍体乌黑的宝戟,仰天一声长啸,血红的双眼散发出无穷的兽性,吼道:“杀!”
伴随着江水的咆哮,天地皆为之变色。汉军均觉神经一阵抽搐,不由纷纷骇然倒退数,数万大军俱被这惊心动魄的吼声深深震慑。
风愈狂,似在为项羽的悲壮而哭泣,他所求的并不是生存,而是死亡。他身边的死士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最终唯有他项羽一人犹如魔神一般仍在奋力嘶杀,死于他手的汉军恐怕已有百千之众。他是一个不败的神话,即便没落,亦是气概冲天的英雄,他是霸王项羽。
远远观战的刘邦怔了,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有着不败神话的霸王项羽终将死在自己的面前,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忍,目光亦随之扑朔迷离起来,转瞬又变成严厉,项羽必须死!
杀!杀!杀!
项羽的宝戟骤然乌光大盛,绝强的气劲爆发而出,他将它猛然向前方掷去,宝戟接连穿过百多人后气势仍无衰竭之象,汉军无不色变,再不敢向前靠近一步,只是远远地将项羽包围起来。
项羽看着包围自己多如牛毛的重重汉军,突然又抽出了配剑,汉军们惊得连退数步。望着汉军们紧张、恐惧的目光,项羽终于长笑一声,挥剑自刎……
汉军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之后,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开始争抢着项羽的尸体。片刻间,霸王已被分尸。刘邦闭上了眼睛,握了握紧挎在腰间的赤霄剑。这把帝王之剑突然泛起了淡淡的荧光。
夜了,乌江静了。
江上似乎还漂流着项羽的凄悲壮烈的歌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死后的第二天。
乌江边,战场上的尸体已经被打扫干净,只是血迹尚未干涸。一人独自面对江水抚琴,琴声幽幽,空旷的大地被这苍然的琴声感染得无比萧瑟。
琴声时而嘹亮、浑厚,洪若铜钟,时而婉转如倾诉,沉吟似哀鸣。
此人竟在悼念项羽,汉军未退,谁有胆量公然如此,难道不怕触怒刘邦?
那人身材颀长,蜡黄的皮肤微微泛起一层淡淡的光韵,一见便知其乃绝顶高手,恐怕已臻先天之境。再观其目,神情专著,全部心思尽数放在仅有一弦的竹琴之上。琴虽仅具一弦,声音却似囊括天地,若非亲眼相间,实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高超琴技。
男子容貌极是俊朗,年纪虽然不过三十,既没有流露出与之本领相称的狂傲之气,亦无青壮年时应有的迫人英气与活力,反而有股超尘脱俗卓然气质。
他衣着简约,身后背着一柄看似极其普通的长剑,一枝短小精美的白玉笛子斜插腰间。
江水滔滔,琴音铮铮。天地间仿佛便仅剩下这一人一琴,连同那江水共同演绎着一曲悲凄的乐章。从日出东方到夕阳西下,他竟不曾动过。天空被云霞染红了,琴声突然嘎然而止,男子淡淡道:“韩信,你可是奉汉王之命前来杀我?”
韩信的身影出现在男子身侧百步的礁石之后,腰间悬着一柄格外醒目的宝剑,竟是刘邦的赤霄剑。接着,江畔三面均有无数士兵出现在抚琴男子的周围,却不入百步之内。
韩信无言,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莫玄开口。
抚琴背剑的男子便是莫玄。
一丝寒芒从韩信充满智慧的眸子目中一闪即逝,他终于从犹豫、踌躇的窘困之境中完全跨越出来。一代名将毫不退让地与莫玄对视,与当世第一高手正面对抗亦不显丝毫逊色。冷厉的目光从他漆黑的眸子中暴射出来,紧紧握了握主公的赤霄剑,一字一句地道:“不错!”
莫玄缓缓转过身来,深深望向韩信的瞳孔,淡然道:“汉王竟将‘赤霄’交于你手,足见对我已有必杀之心,项羽已死,天下能刺杀他的人也仅剩下我莫玄一人了。”
韩信先向莫玄投以敬佩的目光,然后苦笑道:“莫兄之功,韩信不仅知道,而且敬佩!只是主公有令,韩信不敢违抗!莫兄武功才学,放眼天下,均无人能及。既然不能为主公所用,必杀之!”
莫玄突然叹了口气道:“我本隐居世外,与世无争。汉王当初被楚军迫至莫某陋居,我不仅救他一命,而且暗中保护他三年有余,不想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韩信道:“莫兄当日连败主公麾下十七名大将,连樊侩亦非莫兄十合之将。如今项羽已死,莫兄便成了天下第一强者,即便重新退隐江湖,仍是主公一块心病。”
莫玄语声一转,肃然道:“既然知我厉害,你认为你带的这些人能奈我何?”
韩信冷笑道:“面对数万精兵,项羽亦
挥剑自尽,莫兄自以为比项羽强上多少?”
莫玄哈哈大笑:“想不到韩信你聪明一世,竟然连这点玄机都看不透么?项羽之死,非是惧怕汉军的雄兵,而是怕自己愧对江东父老啊!如果他若想逃,任你千军万马亦无济于事啊。”
韩信猛然一怔,却无半分慌乱,仍成竹在胸般面不改色,他虽然忌惮莫玄武功,自己却还有一招杀手锏没有使出。他不愿再拖,击掌三声,只见两条人影由远及近被人押至。
她们赫然是莫玄的妻子和女儿。
莫玄心中一惊,自己临行前惟恐刘邦对她们不利,特意将她们安排到一处隐秘地方,怎会仍被韩信所擒?见到自己爱妻与女儿的憔悴容颜,莫玄不由心中一痛,她们距离自己足有百步之遥,纵然飞剑相救亦于事无补,真是一棋之差,满盘皆输,他心知韩信素来行事谨慎,暗忖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莫妻见到爱郎,流露出的既不是恐惧,亦非焦虑,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安详之色,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永远印在心里。莫女双目含泪,不住呼唤着爹爹。
莫玄虽然愤怒,表情却无变化,心中苦思应敌之策,漠然道:“韩信,你以为用我的妻子、女儿要挟我就能逼我投降么?你真是太天真了,纵然我们骨肉至亲,却哪里能及得上我自己的性命重要?”
韩信哈哈大笑道:“是么?我怎么听说你视她们如自己的生命呢?对吧,蔡合?”接着韩信身旁又闪出一人,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怀抱竹琴。
莫玄终于知道自己的妻子、女儿为何被擒了,亦晓得为什么韩信如此了解自己。原来那少年便是莫玄唯一的徒弟,莫玄只传了他琴技,丝毫未传授任何武艺。
自己待他不薄,为何他要出卖自己?
韩信似乎看出莫玄的心思,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征战沙场!琴技虽然高雅闲乐,怎比得上征战沙场快意恩仇?莫兄这个徒弟已经很不错了,韩某无数黄金美女都不曾动摇他的意志,终在‘志’这一层上掘到一丝破绽,莫兄倒也怪他不得。”
蔡合感受到莫玄凌厉的目光,低下头来,再也不敢抬起。
莫玄终于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放弃了,蔡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对妻女的感情,那是至死不渝感情,他为了她们,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莫玄与项羽二人在武道上本应早臻天道,然而却都放不下一份情,项羽放不下江东父老,而莫玄则是放不下家中妻女,他们均是至情至性之人。然而他们却从未后悔过,他们已把一切赋给了爱,赋予了他们的亲人们。
莫妻凄然看了一眼莫玄,目光闪过坚毅的神色,柔声道:“莫郎,得夫如君,妾身终生无悔……我死之后……你一定要继续生存下去……否则……我九泉之下亦不会安息……”泪水从她的脸夹潸然落下,转眼间,她已泣不成声。
最后,她幽幽看了莫玄一眼,诀别一般,接着,一股血箭从她口中暴射而出。
莫妻自尽了。
“娘!”莫女尖叫一声,不顾一切挣扎着幼小的身体痛哭着扑向娘的尸体,士兵不及撤回架在她颈部的长剑。一道血水喷洒出去,转眼间莫女已成为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顷刻之间,莫玄接连失去了两个至爱的亲人。
莫玄狂吼道:“不——!”
莫玄怒了,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心痛如刀割。悲哀、愤怒、悔恨……使他坠入一汪寒冷无比、深不见底的潭水……他突然抬起右手,身后宝剑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骤然离鞘,落在他的手上,嗡嗡剑鸣之声不绝于耳。整个乌江江畔顿时被一股死亡的气息深深笼罩。
韩信大惊,不想莫妻竟然如此刚烈,此刻的局势早远远已超出了他的掌握。
汉军之中,每个人都深深恐惧着,因为他们在莫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项羽!昨日的项羽亦是如此。那感觉,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噬血的魔神。
韩信抽出“赤霄剑”,一声号令:“起!”
韩信在军中的地位亦是神一般的人物,他一声令下,军心立刻稳定下来。汉军整齐地从背后取下强弓劲弩,竟是清一色的弓箭组合!如果力拼的话,一来容易造成混乱,二来有利于莫玄逃逸,今日不比昨日战场,弓箭才是最好的选择,百步之外更是射箭的最佳距离!
韩信军令再起:“射!”
数千支利箭蜜蜂一般同时向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莫玄袭去。
“破!”莫玄吼道!
只见莫玄周身形成一道金黄色的淡淡光韵,任何箭只消一触及光韵就立即化为灰烬。韩信何时见过这样的武功?不知为何,赤霄宝剑竟变得暗淡无光,那曾经流光闪烁的剑身此刻光芒尽失,与凡铁无异。韩信大骇,命令汉军们疯狂地射,自己则远远地向后撤去,面对这拥有非人力量的绝世强者,他终于退缩了。
蔡合晓得师傅厉害,见状早已瘫软在地。
韩信跑出不过数步,突然眼前一花,身前便多出一条身影,只见莫玄双目殷红,恐怖之极,正在怒视自己,韩信只觉双腿一软,再也难行半步。
汉军一见莫玄瞬间迫到韩信身侧,惟恐韩信出事,纷纷止住射箭。
莫玄的牙齿被咬得咯咯作响,似乎在
维持最后的清醒,缓缓吐出几个字道:“韩信!你可知莫某为何只答应刘邦暗中保护,而不直接参与战斗?”
“韩信……不知……”
莫玄突然仰天长笑,只是声音凄厉,说不出的凄悲惨烈,用颤抖着声音道:“那只因我与爱妻均是生性善良之人,向往自然,爱惜生命!我亦是见刘邦打着造福苍生、减少生灵涂炭的旗号,才出山相助……”
韩信无言,因为如果换作是他,此刻只怕比莫玄还要疯狂。
两行血泪从莫玄眼角流下,长剑瞬间抵住韩信的喉咙,喝道:“我曾经在爱妻面前发誓,决不枉杀一个好人……如今我妻女均间接为你与刘邦所杀……你说,今日我杀你不杀!?杀刘邦不杀?!”
韩信感受着莫玄散发出的滔天杀气,森森寒意从长剑透入自己的喉咙。越发到了生死存亡之刻,韩信越发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沉吟半晌,他终于道:“此番决定的确错在主公,韩信亦深感愧疚!可是如今天下初定,正是最需要主公安抚昭告万民的时候!如果莫兄杀死主公,天下必将再乱!万民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为了天下着想,韩信愿替主公一死!”
言罢韩信垂下自己的头颅,等待莫玄的怒剑。
莫玄颤抖着右手,宝剑森森的寒光应在韩信的颈部迟疑不决。
杀?不杀?
……
许久,韩信只觉得浑身一轻,压迫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抬头一看,只见莫玄怀抱妻女的尸体,缓缓沿着乌江向远掠去……韩信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早已湿透,晓得自己终于侥幸躲过一劫,他深怕莫玄改变主意去而复返,连忙下令手下汉军立刻撤回汉营。直到走出里许之外,远处江畔突然响起风雷之声,韩信回头一看,却见远处江边金光大盛,怒喝连连,正是莫玄愤怒发泄的吼声。
韩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头也不回地率兵向汉营走去。路上回想起莫玄那柄发出璀璨金光的宝剑以及“赤霄失色”的情景,韩信似有冥悟,突然想起了什么……“赤霄”出世以来,无往不利,俨然已有当世第一剑之威名,能让它低头的剑……莫玄手中的那柄看似普通的剑,难道竟是传说中的……
回到汉营,韩信谎称莫玄已死,然而那柄宝剑的事情他却迟迟没有告诉刘邦,还没等告诉刘邦此事的时候就他被刘邦处死了,步入了莫玄的后尘……
历史上从此再无莫玄这个人物。
战火熄了,乌江静了,血红的江水亦退回碧绿如玉的秀色。夜已深,人声渐渺,江水兀自哗啦啦地流淌,伴人酣然入眠,突然从江边传来一阵悲嚎,直入云霄,打破了宁静的夜,宁静的乌江,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平静。
莫玄埋葬了妻女的尸体,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沿江狂奔起来,他咆哮着、嘶喊着,直到声音沙哑起来,最终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嚎,宣泄着心中无限的悲痛。
莫玄奔到陡如刀削的绝崖顶峰,脚下悬崖陡峭,江水朦胧,有如万丈深渊,莫玄仰天吼道:“我莫玄自问一生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为何会落得妻女双亡这种地步?老天……你不公啊……你不公啊!”
一声龙吟,宝剑遽然出鞘,莫玄腾空而起,竟悬浮在乌江上空,离江面足有丈许,耀眼夺目的金光从他那柄看似平淡无奇的长剑中释放出来,他愤怒地仇视着山河大地。漆黑的乌江与悬崖刹时被金光映得亮如白昼。
真气不受控制地在莫玄体内不断地冲击着,膨胀着,仿佛要将他撑爆一般,他需要宣泄。“吼!”原本俊朗的面容逐渐扭曲起来,咆哮声使天地为之变色。
莫玄突然有一种毁灭天地的冲动,突然,所习的武技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在他悲极的一顺,他悟到了一招毁天灭地的剑法:天——地——大——灭——绝!
数道金光从他剑中爆炸出来,俨然数条巨龙一般向四周吞噬而去。绝强的剑气击在天空之中,发出翁翁的轰鸣;袭到悬崖之上,悬崖便被斩出一条裂缝;打在江面之上,激起高达数丈的浪花……
他欲将天地毁灭,不断重复着这招毁灭天地的剑法。每挥出一剑,他心中的悲伤便减去一分,只是不知那无穷无尽的悲伤何时才能得以宣泄,仿佛他要永无休止地挥舞下去……超强的气劲挤压着周围的气流,剑身似有一条金龙不住游动,在悲怒与冥悟之下,莫玄无与伦比的强大潜力瞬间爆发出来,气流愈发强烈。
“轰!”残破的悬崖终于承受不住那股毁灭天地的力量,悬崖塌陷了……
剑气使每一粒尘埃都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器,风便是那恐怖的符咒,无处不在。突然,乌江之上的昏暗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层褶皱。莫玄舞得越烈,那褶皱便如嘴唇般慢慢张起,越张越大,里面似有无尽的虚空,虚无缥缈。
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从莫玄体内释放出去,他再无力气挥出一剑,终于闭上了眼睛,身心俱已疲惫不堪的他终于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然而,莫玄闭上双眼之后并没有坠入江中,上面的“嘴唇”突然骤然生出一股吸力,将他和他手中紧紧相握的宝剑吸了进去……
风停了,一丝丝如尘的水泽仍然残留在虚空中飘荡不已……
乌江又宁静如初,只是江畔胸奇巍峨的峭壁早已变成一片残破不堪的骇人景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