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最后一次逃跑时,将军只身一人去找他。
琴师易了服,学着汉人的样子将长发束了起来,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在仰天不见的林间奔逃。初时平坦好走,渐渐路上多了顽石,可这一次,琴师穿行在浓密成荫的林子间,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远,一直到了溪涧边都没有见到将军的身影。
琴师在溪边停了下来,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清冽的水珠沿着手腕蜿蜒滑落,白皙的手臂上散落着银光闪闪的水珠。喝好了水,他见不远处有一列大小不一的石块儿一个接一个排列着,一直延伸到溪水的对岸。琴师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过了小溪,多亏了这些石块儿,才没有弄湿鞋子。
继续一路向南,马上就能穿过林子到达镇上了,琴师没有看到将军的身影,激动又忐忑。
这次,应该会成功了吧。
琴师背着小小的包袱走在市井交错的小路上,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传入他的耳中,包子铺里飘出肉馅儿的阵阵香味,唤起了过路人的饥饿。琴师徘徊在街头,这次真的逃了出来,才发现自己寸步难行,他放眼向各色的幌子望去,却看不懂一字一句。
琴师坐在了一家外面摆了桌椅的店前,店铺很小却很干净,位置处在街尽头的角落里,坐在琴师旁边的人在吃着香喷喷的汤面条。从店里走出一个老太婆,端着碗热腾腾额面摆在了琴师面前,琴师抬眼,迎上老人的笑脸:“吃吧,吃吧。”老人笑得市井又俗气,搓搓手把碗又向琴师面前推了推,琴师立刻会了意,嘴里一边喃喃地道谢,一边打开包袱,把一些碎银子叮呤当啷地倒在桌上,口中如同蹦豆子一般蹦出两个蹩脚的字音:“你、拿。”老太婆被琴师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她手忙脚乱地夺下琴师手里的方布裹在银子上,凑到琴师的耳边告诫他:“小公子你可把这个收好了哟!别让贼人给惦记上了!”边说边麻利地替琴师包好银子塞回到他手中:“吃吧,多吃点,不收你钱!”
不远的转角处,同样易了服的将军斜靠在树边,手里掂着面铺掌柜找零的铜板。
等琴师到了渡口渡河时,已是沉浸在一片灿灿的橙黄中,渡口人迹罕至,晚风拂过岸边的成片蒲公英,轻轻卷起飘渺的白浪。摆渡的商船已经没有了踪迹,只有一叶小舟还那里,像是一直在等琴师的到来。
登上了舟,就有逃走的可能,琴师却犹豫了。
他不断地回首张望,琴师此刻才终于明白自己心中在忐忑什么。他拽了拽肩上的包袱,在了无人迹的岸边独步徘徊,光洁的河面被镀上了深深浅浅的橘色。船家没有询问他,亦没有催促他,仿佛真的是在等琴师自己的决定。
船夫开始摇桨,一篙撑开,小舟劈出一条水波缓缓离岸,黄昏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泛着耀眼的金色。琴师站在舟头,蓦然回首,最后一眼的回望真的寻到了那个期盼已久的熟悉身影。将军独自一人,挺括的背上背着琴师一直视若珍宝的琴,正一步步朝远离渡口的方向走去。
琴师注意到了,将军的靴子和裤脚湿得通透。
溪水里的石块儿,怎么能有缘无故延伸到对岸?
眼里一阵酸楚,刺得双眼直痛,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
“船家,请把船划回去。”
琴师情急之下用乡语对船夫说,可船夫听不懂。
“我要回去。”
琴师有些焦急地指着岸边,船家耸耸肩,听不懂他的话。
“将军——将军——”
琴师跑到了舟尾,对着岸边呼喊着将军,小舟被他一带来回地摇晃着,琴师的衣角被飞溅的水珠打湿。岸边,将军闻声转身,看见琴师抱着包袱立在舟尾注视着自己,水面上扬起的微风撩动着琴师的纱衣,将军驻足。
琴师最后一次逃跑还是失败了。
二人踏着一路清尘的月色,星月皎洁的夜空与寂静无人的竹林相呼应,弥漫着草香的晚风与竹叶追逐嬉戏,发出“唰唰”声响。将军走在前头,琴师紧紧跟随在将军身后。
“我想留下来,为将军弹琴。”琴师对着将军的背影说。将军并未转身,只是侧了侧脸:“不管在哪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自此之后,琴师再未逃跑过。
后来,琴师因擅长弹奏琵琶,面容娇美身姿曼妙,加之琴曲皆为异域风情,在宫廷演奏中琴舞结合,使得皇帝及文武百官耳目一新,很快便成为教坊司首屈一指的乐师。
有道是好梦难长,彩云易散。
再后来…
再后来,朝廷之中,丞相屈氏一族被皇帝以“谋不轨”之罪诛了九族,此次屈氏被灭后,皇帝便永远罢黜了左右丞相职位,上将军董梁受此风浪,被谪官论戍,流徙千里…
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将军竟一夜间沦为阶下囚。
将军被押送的当日,琴师背着琴,一路追着将军。
“皇上为什要这样对将军?”琴官紧追随在将军身后,声音哽咽着接连问:“将军要去哪里?”
将军被反绑着,驻足后,押解他的士兵也跟着停了下来。将军转身注视着琴师的双眼,坚毅的面上浮现一丝许久未见的微笑。
“你的琴声很好听。”
琴师睁大泪蒙蒙的眼睛,摇了摇头,上前一步。
“将军要去哪里?请让我和您一起走。”
“回去吧,我是戴罪之身,不值得你跟到这里。”语罢,将军转身离去。
“请让我和你一起走,将军…将军…”
琴师背着琴奔跑起来,沿着波光粼粼的河岸追随着将军愈加变快的步伐,眼看着将军要被押送到船板上,琴师扔下琴,踉跄地追上将军,押解他的士兵拦住琴师,将军没有回头,就这样背对着他。琴师慌乱地从怀里取出他学汉人束发时用的簪子,塞进将军被反绑的手心里。琴师记得有位通事曾给他说过,汉人的簪子意义重大,是定情的信物,若交给对方,就意味着永远不离不弃。
“将军,我要去找你。”
琴师目送着将军离开。那日的斜阳如火般烈烈燃烧着,连河流都泛着血红色的粼粼波光。
琴师和将军的语言不通,但他记住了将军临别前说的每一个字。一字一节,一节一音。琴师找到了将军的那位友人替他解释,可无论琴师求他译多少遍,话语里却始终没有将军要去的地方…
“不管在哪里,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琴师记得将军的话,静下心来在宫里等待着将军。
三年后,先帝驾崩,新帝践祚。
两年后,琴师请辞。
琴师背着琴站在宫外,抬头望着铺满黄琉璃瓦的殿顶,清朗的天际不着一丝云朵,愈加显得宫殿雄伟又壮丽。他酝酿了片刻,才沿着汉白玉石台基拾级而上,琴师跪在铺满金砖的殿内,来到皇上面前请求成全。
皇帝对琴师说,你是父皇生前最欣赏的乐师,也是朕最欣赏的乐师。董梁跟随父皇多年,忠心耿耿,父皇将他流放,是万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或许是希望这样可以保住他的性命。朕可以赦回董梁,只是,朕不希望他归朝再次效命,对朕,对他,都是万全之策。
皇帝赐予琴师金帛,许令归乡,琴师领旨,叩首跪谢。
告脱后,琴师在那位通事的帮助下,在白濯别寻生计。那间小小的琴舍面街而筑,剥落的旧墙上点缀着朵朵淡雅的梅花,铺子陈旧而清雅,被主人细心地经营着,一天天地等待着将军,等待着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