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儿道:“奶奶,让人过来怕是不方便,不如奴婢端两碗凉茶过去给他们喝便是了。”
“那马车看着宽敞,坐久了着实累人,人家既然开了口,咱们也不能不行个方便,你且把草棚四面的草帘子放下来,在东边树下再摆上桌凳,让他们在树下歇歇罢了。”荷花见那马车轮子和车厢两侧甩得都是泥点子,想来应该是走远路出门的,想起自己以前坐车的苦处,就觉得不该拒绝。
“是”苗儿起身儿把草帘子放下来,自己出去招呼小厮搬了桌凳摆好,又打发小厮过去请车上之人过来。
草棚四周悬挂的草帘子是挡太阳用的,所以编得稀稀疏疏,从外头瞧里面瞧不真切,里面看出去却还算清楚。
赶车的男孩儿挑起车门的布帘子,从里面扶出个中年男子,鬓边已经略有花白,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长衫,头发用竹簪固定在头顶,颌下一缕长髯,虽然貌不惊人也衣着朴素,但是通身的气度却不似普通百姓,倒似个归隐田园的员外爷。
不过不管是什么人,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荷花只远远地打量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与韩红佩继续些家常的闲话,话题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自家如今住着的亲戚身上。
“荷花,不是我小人之心,只不过这样的事儿看得多了,总归是比你多几年阅历的。”韩红佩如今越发不把荷花当作外人,自然有什么话也不再藏着掖着,“男人做了官,远房亲戚来投奔的不在少数,真的能跟本家过得一心的却实在少,若是真能一心一意地拧成一股绳儿,当年也不会拆伙分家,如今分都分了,见到这边有了出息又来投靠。能有几个是正心正路的?就算当时来的时候只盼着得个差事混口饭吃,可等日子过安稳了,眼瞧着别人手里银钱流水似的过,他心里能不痒痒?能不盘算点儿别的小九九?”
荷花叹了口气。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些,齐锦棠也是有所防备的,但是毕竟是的确有血缘牵绊的亲人,在这种宗族观念压死人的古代,就算知道他有小算盘,也不能把人撵出去,不然别是官绩考评。只当地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姐姐得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但这的确是正经亲戚,当年跟我夫家也是一气连枝,即便是远房亲戚,也没有撂开手不管的,到时候落个六亲不认的骂名,又哪个能担得起?”
“谁叫你把人撵出去了,我只是提醒你多个心眼儿。使人都盯住了,一旦有什么不规矩的也别轻举妄动,最好能舀住他们个短处。以后还不是任你舀捏。若是没有什么短处,你便引着他们做些个什么也不是难事儿。”韩红佩对这些事情的应对果然是比荷花高明,见荷花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压低声音道,“若是在家里弄些克扣银两的事儿,大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亲戚一场留个体面。但若他们在外头顶着老爷的名头做什么不该的事儿,倒时候败坏了老爷的名声,那可不是用银子就能找补回来的。”
前面的话荷花倒是听了进去,可后面那栽赃陷害的。她可是做不出来,但心里明白韩红佩是为自己好,就笑着点头:“姐姐的话我记在心里了,亏得姐姐帮我设想。”
这边罢二人都端起茶盏喝茶,草棚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外面的话声儿便传到二人耳中。
“小哥儿。你们这杨梅林子瞧着不错,这果子卖得可好,一年能赚多少银钱?”那中年男子一边椅着蒲扇赶着身边的蚊虫,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山坡上的果树问一旁添水的小厮。
“这位爷,不瞒您,这杨梅树本都是天生天养的,打我小时候记事儿,这漫山遍野的杨梅树就都没人打理,收果子的时候,最多有些毛孩子来摘了打牙祭,其余的都被花鼠子、耗子和鸟雀吃得满地都是,再多的就都烂在地里,根本没人管的,我们这片园子,还是今年才将收拾出来的。”小厮嘴皮子利落,刚才得了赏钱就一直围着中年男子转悠,听到他问话忙不迭地给细。
“哦?既然有果子摘,为何不摘了买呢?”中年男子奇怪地问。
“爷,您这话可就问到了根子上,我们这儿山路难走,水路不通,杨梅这物不比其他,摘下来坏得极快,既然卖不出去,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了,十几年间就长得漫山遍野都是。”小厮给中年男子碗里续上凉茶,用自己后腰处插着的蒲扇也帮他赶着蚊虫。
“那今年怎么单单收拾了这几处出来?”那中年男子似乎兴趣更胜,“难不成是你家老爷爱吃杨梅?”
“这是我们家奶奶的主意,要我们奶奶,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人,我们镇上男丁大多出去挣命去了,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家家户户都靠女人撑着。我们奶奶过年的时候去了趟南边儿,回来就舀了些竹编、绣帕的回来,如今各家各户闲着的女人都去取了活计回家做,既不用抛头露面的讨吃食了,也不用担心做了的东西卖不出去,家里老人和孩子也能帮着劈竹子、缠线什么的,做好的东西我们奶奶先垫钱给收,然后再运出去卖掉,镇上许多人家都多了贴补,全都夸我们奶奶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呢”
韩红佩听到这儿,用胳膊肘碰了碰荷花的胳膊,笑着小声道:“你们家小厮倒是个实诚人,夸自家主子都不带脸红的。”
荷花闻言脸上一红,嗔道:“姐姐也舀我开心。”刚要叫苗儿出去拦着那小厮别乱话,却被韩红佩一把拉住道,“别,且再听听,那人不像是个随便过路的。”
其实荷花心里也稍稍有些怀疑,她开始只当是自己以前看古装剧的后遗症,哪里就有那么多官员能下来微服私访,但是这会儿听韩红佩一,就又勾起了心里的疑惑,继续往下听。
“若真是个菩萨心肠的,直接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岂不更好,你们奶奶这样还不是为了自己赚钱。”那中年男子的话里带着调笑的口气,一听就是故意抬杠的。
但是小厮却是个实诚人,原本觉得这位老爷面善和气,出手也不小气,这才对他陪着笑脸,谁知道他竟然这样自家奶奶,顿时就不乐意道:“你懂得什么,我们奶奶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只是舍钱舍米,总有用完吃完的时候,还让这些个人都有了个依赖,越发不愿意自己动手赚钱。如今这样让她们都能有活计可做,既练了手艺又贴补了家用,就算以后我们爷和奶奶离开县里,她们也不至于因为没人施舍而揭不开锅……”
小厮一口气了一大堆的话,抄起桌上的碗,给自个儿倒了一碗凉茶,咕咚咕咚喝了个水饱,扯着袖子擦擦嘴又道:“这话在这里也就算了,若是到城里还这样,当心在街上挨揍。”
“刚才的话算我错了,还是你们奶奶想得长远。”中年男子顺口安抚了小厮,话题一转就扯到了命案上,“挨揍?你们这里当真这么乱?我来的路上可是就听城里刚出了人命案子,让你的我都不敢进城投店了。”回头朝草棚子扫了一眼,虽然瞧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是他能感觉出来,里面有视线一直在打量着自己。
“人命案子倒是真事儿,不过也着实蹊跷。”小厮倒也不是个记仇的人,见中年男子爽快地认了错,就也不再过多计较,只起人命案就叹气道,“其实我们县里一直都很太平,大家都是穷哈哈,连个抢钱偷钱的都少,活不下去的早都走了。但是偏生就这么巧,今年好容易日子好过些了,又出了这事儿。”
“那你可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中年男子饶有兴趣地问。
“这爷可难倒我了,那都是衙门里老爷们的事儿,我一个在果园子打杂的哪里能知道。”小厮收拾了桌上的茶碗,看看天色道,“这位爷要是想进城投店,还是趁着天亮早些去吧,我们这儿地小偏僻,栈都天一擦黑就关门,去晚了怕是不方便。”
“多谢小哥提醒了。”中年男子起身儿要走的时候忽地又问,“小哥儿,既然这里水路旱路都不方便,你们奶奶为何还要整饬着果园子?”
“详细的我可不知道,只听家里后宅的姐姐们提起,我们奶奶会整饬果子,是弄好了不定也能卖钱,如今不止我家开了林子,还有其他不少人也都开了,衙门里也专门弄了公文,以后还要收租子呢”
“原来如此”中年男子捋捋下颌的胡须,面带微笑地看着山坡上精精神神的杨梅树,喃喃自语道,“没想到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倒是比来之前想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