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小雨, 雨势并不大,点点滴滴的雨声却扰人安眠。
当夜珍珠陪侍在宝玉外床上,抱着枕头睡不着。主动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在手心, 珍珠实在是忐忑不已, 默默在心底纠结半晌, 终究还是不能安心入眠。
贾府里是明令不得焚烧东西的, 珍珠行动间都有人在旁, 要把香囊藏住却也不是易事。本想把东西带给柳嫂子在灶里烧了了事,又怕人家误会这东西是宝玉与了袭人的,自己倒说不清楚, 反而欠个人情。更兼有一个心高志大的五儿夹在其间,自己答应了赖尚荣, 这个人情更是给不起。
几番考量之后, 香囊暂时被珍珠小心缝在了枕头芯的内侧。枕头是私密之物, 以袭人的身份,想来也不会有旁人来乱动乱翻。
雨点打在院子里的梧桐叶上,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倒像是存心要在人心头砸出一个一个深深浅浅的坑来。
宝玉今日出去冯将军府应酬,至晚回来睡得很沉,珍珠心乱如麻, 索性轻手轻脚起身, 取下房里挂着的玻璃绣球灯点上, 随手披了件衣服到门槛外坐着。
槛外疏雨打梧桐, 葳蕤的枝叶间水流如注, 院子里草木间不知名的虫子窃窃低鸣,院子里几盆报春花早被雨水浇得零落不堪。此情此景此人, 如此心境,倒是叫人无端生出落寞来。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珍珠抱膝坐着,坐久了神思有些飘忽,又想起冯紫英来。
想来也有几个月没见他了,自己身在贾府轻易不得出门,又不是存心想见,偶遇一次也是难得。何况对方却也不一定念着自己,以冯紫英交际之广,平日里相见的女子何止几个,以袭人的姿色身份,不过是妄想罢了。
不过是妄想罢了——就当是自己又小资情调了一把。珍珠自嘲地笑了笑,揉了揉坐得有些酸的腿,慢慢站起身来,舒展胳膊伸了一个懒腰。
玻璃灯中的小蜡燃着幽幽火光,在细细的微风中摇摇曳曳,依稀可以找见前方长廊上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倒把珍珠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举了灯再仔细看时,迎面走过来的那个人渐渐从黑暗中淡出,一眼瞧去身形细挑,姿态窈窕,不是晴雯又是谁。只见晴雯只穿着贴身的单衣,在风口里显得有些单薄。然而身上的衣裳一丝不乱,显见是并没有躺下好生睡过的。
珍珠伸手抚了抚胸,一壁在台阶上挪了挪,一壁笑道:“大晚上的穿这么少出来乱晃,存心吓人不成?”
晴雯却是少有的忧心样子,走过来连地上的灰尘也不掸一掸便径自坐了,却是双手抱膝,把下巴埋在两膝盖之间,半日不肯多说一句话。
珍珠心里暗暗纳罕,也不轻易出声询问问,只是挪得凑晴雯更近一些,又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分她一半盖住肩背,抵挡瑟瑟的夜风。
周遭无声静默,唯有细雨淋漓,点滴窃窃如私语,似诉心中无限事。
晴雯忽然侧过脸仔细看了看珍珠,又回过头低低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人说……你是我可以说话的人么?”
珍珠一愣,随即点头,只听晴雯心事重重地道:“是司棋……”
原来是迎春大丫鬟司棋和其表弟潘又安出了件不大不小的难堪事情。
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的誓言。近年大了,彼此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都有情意暗生,又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在一日晚上赶乱从外进来,海誓山盟,私传表记,不曾想被鸳鸯惊散,潘又安趁乱便逃了出去,却是从此不知所踪。近来司棋茶饭无心,起坐恍惚,又急又气又伤心,深恨男人没情意,又添了一层气,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躺倒便病了。
司棋虽然跟在懦弱的迎春身边,性子却是外柔内刚,也是最刚劲要强不过的,倒是和晴雯脾性相合,平日里多有来往,私交甚好。如今司棋因为私自幽会被鸳鸯撞破,心里且羞且悔,病得怏怏在床,晴雯心里虽则哀其不幸怒其不贞,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有些话又不好说开来劝的。眼见司棋的病一日比一日糟糕,潘又安偏生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没骨气临阵脱逃,更是雪上加霜,在司棋原本就病弱的身子上更浇了一阵冷雨,恹恹的成了久病了。
晴雯的脾气是直来直去的,最不会迂回婉转地哄人,对着司棋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如今却也无计可施了,再想找个可以帮忙的人来,这种事情最是不能公之于众的,一时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是以晚上怎么也没有心思睡觉,只闷闷地坐在房里发愁,倒给她从窗子里看见了珍珠这边玻璃绣球灯的火光,思来想去就跑了出来。
珍珠听了晴雯的一席话,也是蹙眉不已。司棋这病多半是心病,却没有心药来医它。
素来丫环与暗度陈仓,私相授受已是犯了大忌,更何况司棋还把人带了进园子里幽会,虽说是犯罪未遂,一旦走漏了风声,也是要被上级奶奶太太们严打的。更何况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在关键时刻做了狗熊,把烂摊子留给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司棋心里更在意的想来是这一层。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是春风一度的露水恩情,更不值得信赖和依靠。
“鸳鸯是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我真是不知道司棋到底在担心什么。虽说是两下里难堪,只是事情都做下了,哪里有什么后悔药吃。”晴雯把头埋在膝上裙子的衣料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世上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一到生死时刻全都忘八脖子一缩,扔下人不管了。”
“你去歇着,明儿我去看她,不敢保证让她回心转意,至少不再让她这样好死不活地躺着。你放宽心去歇一晚上吧,明儿眼睛肿了,倒叫司棋也不得安生。”珍珠其实心里也不是很有把握,当下却也不和晴雯细说,只好言好语哄了她回去歇息。
看着晴雯将信将疑地站起身来离开,珍珠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伤春悲秋的小资情调也荡然无存了。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冒着粉红泡泡的少女心中将有一日会化为泡沫,破碎在自己的眼前。
和司棋门当户对的潘又安尚且如此负心薄幸,她区区一个珍珠,又能奢望冯紫英如何呢?
奢望冯紫英放下身份差距,来和花袭人精神恋爱?
奢望冯紫英罔顾袭人通房丫头的身份,替她出头向贾家赎身?
奢望冯紫英摈弃门第之别,为了花袭人纡尊降贵去花家提亲?
果然只是奢望而已啊……珍珠自己给自己破了一盆冷水之后,脑袋忽然有些清醒起来——为什么自己总是寄希望于冯紫英,总是奢望冯紫英会对自己主动呢?自己有没有主动让对方了解花珍珠,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驻足,又有什么资本能够让对方欣赏,或者喜欢?
冯紫英不一定忘记了花珍珠,却一定不了解花珍珠,又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素昧平生的花珍珠呢。
她花珍珠,从来不曾主动争取过自己的幸福,又怎么能奢望别人会来给她幸福。
珍珠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反复思量了一回,又担心是自己当局者迷,最后还是决定先等明日看过了司棋回来再好生做打算。毕竟司棋也算是落入情网未能自拔的一个人,明日了解了她的处境心境,对自己做出选择也未尝没有益处。却不知道司棋心中是何想法择,也不知道古之女子和今之女子于情爱一事上,是否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明日一行,既是为了警醒司棋,帮助她走出困境,也是为给自己做决定多一个参考。
珍珠心中这样有条有理地想着,却不曾想到,在更深层次的潜意识里,自己去找司棋,或许只是想从司棋那里,获得支持自己想法的力量。
无论明天司棋会作何选择,属于珍珠的那一条路,都会被花姑娘以自己的想法一路走到黑,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哪怕那是一条歧途,也必须等自己发现之后,再迷途知返。世人心里头的明镜,永远是照得见别人,照不清自己。
此时此夜的珍珠,便抱着如此冠冕堂皇而又自欺欺人的想法,慢慢提着灯转身回房,在床上躺平,枕着枕头里的绣春囊入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