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乌其实完全没必要说出事实的。坠儿已被赶出怡红院, 没有法子再来和珍珠澄清些什么,看昔乌的模样,也不像是为了好姐妹无辜受责两肋插刀的样子。
原本和珍珠也没甚大关系, 虽说是因了坠儿的事害得王夫人大动肝火, 这才逐了晴雯出去, 只是现在木已成舟, 再翻起旧事来也是枉然。
然而看昔乌的样子, 却是势在必说。珍珠心底也是有着隐约的好奇和疑惑,便也就点头让她说。
拉了昔乌起来,她便自觉凑得离珍珠近一些, 低低开了口。
“袭人姐姐知道坠儿家中有个弟弟么?”
珍珠一怔,思绪拉得远了起来。当日问着良儿为什么帮坠儿担了贼名, 良儿是有提到过的, 依稀是坠儿的娘好赌, 一味的心狠手黑,一时坠儿没有银钱拿出来, 对家里的弟弟动辄打骂,逼得坠儿走投无路学会了顺手牵羊。
珍珠定了定神道:“隐约听到过的,坠儿对弟弟很是照护。”
“便是为这个了。”昔乌点点头,她的声线平和,蕴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淡定, 不徐不疾把一切娓娓道来。
事情的起因, 正在呆霸王薛蟠和坠儿的弟弟身上。
坠儿的弟弟幺坠儿年才十四, 却是生得白皙灵秀, 有天然的美玉资质。从十三岁起便跟着一个名唤金荣的贾府支系子弟做个跟班仆从, 为家里贴补些个银钱。却不想金荣和薛蟠却是又几分交集的,出去和薛蟠一帮子人胡天胡地的时候也带着幺坠儿去。几次三番之下, 倒给薛蟠惦记上了心,颇有些断袖、分桃之意,只是不能得手。
如此辗辗转转大半年过去,幺坠儿长得越发如珠如玉,薛蟠牙痒痒地只是到不了手,不免便要拿出些高压政策、铁血手段来。每常便趁着幺坠儿的娘不在家时在门外心肝肠肉地叫唤,又放言幺坠儿拖不开他的手心儿去,把个幺坠儿吓得不敢出门,又不敢和他老娘说——但凡是能来钱的,他娘都是请神一样迎进来的,什么不让他干——只得托了旁人偷偷带了条子给园子里当差的姐姐,期望着能想点办法。
“那条子是传到我手里,由我给了坠儿的。”昔乌垂着眼皮,慢条斯理道,“坠儿让我帮着想法子,我也是不能。”
珍珠隐约也能猜到底下的事,恍惚又想起,珍珠年前请了大半个月的假,只说弟弟染了恶疾,呆在家里照看。当时不曾留心,如今想来,只怕便是为了这个。
——想必是坠儿为了救弟弟豁了出去,牺牲自己来引诱薛蟠。
果然接下来昔乌所言和珍珠料想浑然不差。坠儿不得已使出浑身解数来,把薛蟠迷得神魂颠倒,又死活不肯俯就,逼得亲口答应下来不动她弟弟,又答应了给她一个名分,这才打算着让呆霸王偷偷来求了宝玉,只求一切悄无声息的便可。
不想神经大条的呆霸王没见着宝玉,就直接跑去和王夫人要丫环,这才把事情闹大,一发不可收拾。
昔乌口齿极清楚,三言两语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完,倒是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便转脸等着珍珠发话。
珍珠听了只是不值,薛蟠摆明了是缓兵之法,心里难保没有打算通吃——姐姐从了再腾出手来对付弟弟,彼时坠儿人在薛家成了个通房丫头什么的,等闲出不得门,薛蟠再要对她弟弟做些什么,坠儿也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罢了。
这一对姐弟花,实是命途多舛。
如今坠儿被赶了出去,事情也闹大了,倒不能不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至少薛蟠不能明着再上门来纠缠了,薛姨妈薛宝钗自然也要劝诫上一通的。
珍珠抬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低眸浅笑的昔乌,忽然便豁然开朗起来。
这件事想必有这小丫头的推波助澜在里头。
把这件丑事闹大,一则可以暂时稳住薛蟠,保住坠儿姐弟两个暂时不受荼毒;二则,王夫人风声鹤唳,把薛蟠勾起的邪火转引倒自家园子里的丫环们身上,直接导致了坠儿晴雯的被逐,怡红院顿时少了几个人手,少不得提拔几个,补上几个,却是给了昔乌莫大的机会。
三则……只怕昔乌是以为袭人是和晴雯敌对的,如今自己帮着把晴雯赶了出去,袭人坐稳第一大丫环的的宝座,知道了是自己的功劳,自然是要感激的。
昔乌上位的机会,便又加大了几分。
珍珠若有所思地眼前这个看似安安分分的小丫头,上次帮着宝玉从赵姨娘手里躲去把柄,换得自己进来,如今又以坠儿、晴雯出去的成果,想要来换她的提拔。每每出手都叫人猝不及防,又都是双赢的成果,叫人也埋怨不上,反得笼络。
只是聪明外露得有些过了,实是惹人忌惮得紧。换做从前的袭人,只怕也容不下身边这样一个乖巧温柔的野心家,必然是要出手对付的。
更何况披着袭人外皮的珍珠,原本就不打算挤兑晴雯出府。
踩着其他人往上爬的人,迟早得一脚踩不稳跌个粉身碎骨。
珍珠慢慢回眸看着昔乌,赞许一般点头道:“你很好,什么情况都来照实和我说……以后长久了,自然少不了好果子给你吃。”转身握了握她的手肘,笑意温柔,“过几日我和你二爷说说,当你倒跟前来服侍,帮我搭一把手如何?”
昔乌眼睛里亮晶晶地沁出亮色,连忙垂了眸子,只道“我听袭人姐姐的安排,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去吧。”
珍珠转身打了帘子进去,隔着帘子看着昔乌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后头的转角,这才无声无息紧蹙了眉头。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了。
*
第二日培茗进来,珍珠便把一封连夜写好的书信交与他带给花自芳。
珍珠学诗的征程倒是没有很大进展,倒是通过看诗认下了不少繁体字,如今也能勉强写成一封书信,反正袭人原本的文化水平就不高,也不担心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珍珠看见过花自芳在家里头写帖子,知道他是识字的,便在信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壁在字里行间暗示自己过得不好,一壁又把自己的情况遮遮掩掩,做出一番强颜欢笑,咽泪装欢要瞒住家里人的假象。
便是有意要让花自芳察觉出来其中欲盖弥彰的意思——我过得不好,只是顾忌着家里人,也要假装自己过得好。
如此一来,哥哥自然是会心疼的,和母亲一说,只怕自己要出府,家里人那一关会比较好过些。
但愿能够如此。
珍珠稍稍放下心来,又偷偷翻出枕头里的香囊来,在心头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