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4)

再次见到江瑜,是在三日之后,他跟着唐王身边随侍的杜公公,杜公公手中拿着王诏,吕娇就端端正正坐在正厅的主座上,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们进来。

“吕娇、江瑜接旨——!”

正厅一竿人闻声跪下,吕娇扫了眼杜公公身后单膝跪下静静垂头的江瑜,也从主座上下来,撩开衣摆跪下:“臣吕娇,接旨。”

王诏是由杜公公亲自来宣,那么定是什么大事。吕娇总觉得,这件事对自己不好。

果然她的想法在不久后应验,王诏上先是念了一堆她和江瑜如何如何好,什么品行贤淑、淑人君子,又是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吕娇微微抿唇,嘴角有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其实这王诏的主意便是让她和江瑜选个吉日把亲成了。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这么短的时间内。

宣完王诏,杜公公笑眯眯地把王诏递给吕娇,献媚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了。”

吕娇抬起头接过王诏,道了声同喜,而后看向缓缓起身的江瑜。他眼里满是无害,带着温和的笑看着她。

吕娇看了他一眼,对他微微笑了笑,转向杜公公:“公公辛苦了。”便抬手示意随侍打赏,又向江瑜点了点头:“江公子若无他事,便先请回吧。”而后转身往偏殿走。

江瑜很识趣,没再来打扰,但吕娇的心情却是再也平复不了。

他娶她,有什么好处呢。在郃州她便说过她的身份,而江瑜也并未表现出惊讶之类的情绪,若非他早就查过,那便是城府太深。两者之比她更相信前者,他周身的气场是掩盖不了的。她是怀疑他是靖国王室的人,但想了许久,他有什么必要来演这场戏呢,又演给谁看呢?他娶她有什么好处呢?办事更方便吗?他又是怎么办到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服唐王呢?以他百陆最大粮商的身份吗?

吕娇摇了摇头,从梅树摘下一朵艳丽的梅花拈在手中。

“将军。”阿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吕娇还没转身,便觉肩上一重,阿兰将一件狐裘裹在她身上。

“将军,前两日才下了雪,近日风又大,小心染了风寒。”

吕娇拢了拢肩上的白裘,笑道:“哪那么娇气。”

阿兰白她一眼,眉间浮上一丝忧虑:“那位江公子……将军真要同他成亲?”

吕娇缓缓往前走,将手中梅花扔出去,回她:“这是王命,我若抗旨不遵,便是死罪。”

“君上都不与将军商量商量?”阿兰咬了咬下唇,“即便老爷把将军交给唐王,那他也不该如此轻率把将军许配给那江公子啊……”阿兰气愤不平,看着面色平静的吕娇说道。“我们连他什么背景都不晓得!”

吕娇笑出声,朝阿兰招了招手。阿兰撇着嘴走过去,吕娇握住她的手,淡淡道:“君上这么做,也许有他的想法。”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倒将阿兰惹哭了。

“将军为那唐王巩固社稷,他不但只字不提,还将将军安在朝堂中辅佐他的人换下许多,这分明是不信将军!”阿兰越说越为吕娇觉得不值,“老爷和两位公子在世时将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何事都需自个儿担当,遇到什么都是一个人,也从不与我们谁说。您当初,就不该入军营,就应当遵照老爷的遗嘱好好生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吕娇渐渐收了笑,阿兰连忙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色煞白紧紧咬住嘴唇。

沉默半晌,吕娇复又带起笑:“阿兰,记得从前阿爹说的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兰不再说话,只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将军肩头担了多重的担子,只有她自己知道。

婚期定在三月,是芳菲绮丽的暮春时节。

自郃州回来,吕娇便一直借口身体抱恙不去上朝,待在将军府中杜门谢客。

唐王来过两次,但每次都被吕娇以天子之身不宜沾晦气挡在门外。如此往来,也失了兴致,便差人从宫中挑了几样珍稀补品送去将军府,让她好生修养,此后便再没过问。

连君主都见不了将军,自然也就没有大臣上将军府去自讨没趣。倒是往将军府送的补品一个甚一个稀有,一个甚一个的贵重。

将军府中的桃花开得和往年一样艳,一大片一大片连成花海,又被风起,洋洋洒洒是一场花雨,落了满地。

吕娇端着一碟热腾腾的花卷从膳堂走出来,沿着铺往花园的石路走。

及腰的长发未绾,墨黑纤柔,随着步风微微摆动,淡青色的锦袍十分清丽也十分应景。她走得缓,步履纤巧带动散落在地上的花瓣,花瓣像是不舍得离开一般紧紧跟着她的步伐,整个画面美得让人心惊。

“将军。”

身后传来阿兰的声音。吕娇侧过头向她看,阿兰正领着一干端着大大小小礼盒的仆从往这边走。

“你们先将礼品送去陶管事那里。”阿兰向身后的仆从吩咐完后便去撵吕娇未停的步子。

“诺。”

“将军您又亲自下厨啦?”阿兰快步赶上吕娇,与她并肩往花园走。

“反正没事做。”吕娇看了看碟中的花卷。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烫了,便扯了一小块下来送到阿兰嘴边。阿兰嘿嘿傻笑了一下张口吞了下去。

“将军,您猜这次的礼品是谁送来的!”阿兰跑到桃树边的石凳边把上面的花瓣吹开,笑盈盈地接过吕娇手中的碟子放到石桌上。

“是谁?”吕娇象征性地问了句,便依着石凳坐下,自顾自地扯花卷吃。

“靖国的世子,那个陈衍!”阿兰有些兴奋,坐到吕娇旁边的石凳上继续道:“您知道他送了些什么吗?母蘅诶!千年一见的东西呐。还有什么,那个什么,什么娑……娑什么薰……”

“娑什薰。”吕娇接话。

“对对对,娑什薰。听说是种香料,我也查过了,很难得的东西。还有什么千年灵芝什么的,多得不得了。”阿兰啧了一声。“将军您说那靖国世子是不是喜欢您啊?”

吕娇塞了个花卷到阿兰嘴里:“不知道,换话题。”

“……”阿兰翻白眼想了想,突然脸色一沉道:“将军,唐王把军政交给那个江公子管理了您知道了吧?我真不晓得他怎么想的,那个江公子就是大点儿的粮商,唐王怎么能把军政交给他呢!他哪里比得上将军!”阿兰咬牙切齿,狠狠啃着手中的花卷,“听说他现在已是官居一品,太过分了!”阿兰呸了声,又笑道:“不过这样也好,将军往后就不用那么操劳了。”

“嗯。”吕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塞了一个花卷给阿兰。“换话题。”

“……”阿兰左手一个花卷右手一个花卷,又翻了个白眼想了想,突然道:“对了!刚刚那位江公子来过了,不过我给他挡回去了。”阿兰耸了耸肩,“什么也没带。”

“……”吕娇看向阿兰后方,她口中所说的那个被她挡回去的江瑜,现在正朝她们走来。

“怎么了……啊?江公子!”阿兰转过头满脸惊讶地看着从容渡步过来的江瑜。

“你怎么进来的!”阿兰“腾”地站起来,向江瑜走了两步皱着眉头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忘了其实他也算是将军府的救命恩人。

江瑜看也没看她,同她擦身而过走向吕娇。

“你!”

“阿兰。”

阿兰恨恨地瞪了江瑜一眼,而后三步一回头地退了下去。江瑜站在吕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吕娇抬头,礼貌地笑了笑:“江公子。”

江瑜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蹲下身子握过她搭在石桌上的手,中指扣在她脉搏上,凝神细听。

吕娇愣了愣,也没挣开,依旧是带着浅浅的笑静静看着他的认真的眼线。

半晌,江瑜放开她的手,坐到她旁边的石凳上,看了看石桌上碟子里的花卷,微微蹙了蹙眉道:“身子不好就不该吃这些辛辣的东西。”

吕娇挑了挑眉,将碟子推向他:“无妨。江公子要不要尝尝。”

江瑜拈起一个尝了口,细嚼慢咽后抬眸看向带着浅浅笑意看他的吕娇道:“味道不错,不过你身子未好之前先别吃。”

“好。”吕娇应下,把手中还没吃完的花卷也放回碟中,问:“江公子来找我,有何事吗?”

“没事不能来?”江瑜微微扬眉。

“能。”吕娇拈起朵衣袍上的花瓣,道:“江公子是我的恩公,怎么不能。”

江瑜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花卷放回碟中:“叫我江瑜吧,我来,是同你说说近日军政上的事。”

吕娇似笑非笑,听他慢慢说近日朝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无非就是她现在虽是将军,但仅是个虚名而已,实权都让唐王交给江瑜了。江瑜来找她,大抵也就是跟她说说军政上哪里换人了,或者哪里改变了。

她没猜错,江瑜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同她说他换了些人下去,而后又同她说了说朝政上发生的事。

吕娇撑着头听他说,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跑来和她说这些。他是监军,虽说他们官衔一样,但他代表朝廷派下来协她处理军务的,意义上便比她大了一截。

江瑜约莫说了半个时辰,吕娇也认真的听了半个时辰。他将军政打理得很好,那种好,是熟练的好,是有经验的好,那种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好。她当了七年将军,对这些,很敏感。

见江瑜停了下来,吕娇微微笑道:“辛苦了,其实你不用来同我说这些,你将军政,”吕娇顿了顿,眼里是温柔的笑意:“打理得很好。”

江瑜淡淡扫了她一眼:“你是将军,告诉你这些,是应该的。”见她依旧只是笑,江瑜抿了抿嘴站起身来:“那我便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江瑜。”吕娇看着他俊逸的背影喊住他,江瑜停下脚步,向她看来。

“成亲之前,双方不宜见面。”

江瑜扬了扬眉,最后点点头,转头离开。

凯风拂过,带落一树嫣红,她温柔的眼眸似是一滩晕不开的浓墨,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浅浅的笑,烂若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