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冰凉的让人觉得无处可遁,这一夜的定国公府,也注定是无法平静的。
宁德院廊下的人都紧紧闭着嘴巴,若是可以,他们恨不得连呼吸都屏住,唯恐惊扰到屋里。
一阵冰凉而瘆人的风陡然吹过,卷起了一地的枯叶和小石子,打在镂刻的门窗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廊下的人登时一慌,脑海中陡然想起绥荣院的那一幕,恶心的感觉顿时在胃里翻滚,让人只得一把捂住嘴,强自将其压了回去。
渐渐地,一个昏黄而摇晃的灯晕出现在院门处,两个沉默的人影一前一后,一躬一直的走下石阶,渐渐靠近,透过廊下的光,他们隐隐瞧出了。
是三老爷回来了。
众人脸不由一白,将头埋了下去,当人走至台矶上时,轻而小心的唤了一声。
“三老爷。”
顾敬之没有出声,只在软帘外顿下了,如预料一般,他的脸色并不好,眸中夹杂着复杂而又畏惧的意味。
过了许久,他那微微驼下的背渐渐挺直,在夜色中,一丝坚定的光芒从他的眸中猛然闪现,随即倏然消逝。
软帘轻微作响,再落下时,白忠垂着头,规矩的等候在外面,而顾敬之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处。
进了屋,透过屏风,顾敬之可以模糊的看到后面的人影,不由紧紧攥起双拳,好似这样便能给自己几分胆量和勇气一般。
脚步刚转过屏风,顾敬之微微抬眸觑眼,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坐在上面,旁边只有个景德(顾正德贴身侍从)和周嬷嬷在伺候着。
顾敬之不语紧张的强自舒了口气,刚一迈步,却是陡然听到一个愤怒而激动的声音。
“逆子!”
顾敬之被惊的一震,抬起头,正好对上傅老太太迸发着火气的眸子,几乎是同时,顾敬之“嘭”的跪了下去,继而颇为忏悔的泣道:“父亲,母亲,儿子错了。”
顾敬之知道,这一次他是铸了大错,虽说一切都是秦氏招惹的,可二房失去了一个孩子,却是个铁一样的事实,让他无可辩驳。
见眼前的三子忏悔的态度还算真诚,原本有着冲天怒火的傅老太太也算是消了许多,可一双眸子仍旧冷冰冰的看着,不再说话。
顾敬之不安的跪在下面,手心也渐渐冰冷了几分。
始终阖着眼未发话的顾正德终于睁开了眼,屋内一片寂静,连傅老太太也不由将情绪收敛了几分。
顾敬之被看的身子一震,不由埋下了头,父亲的眼神原本不如母亲那般,没有怒气,没有指责,也没有那么冰冷,只是如平日那般平淡,可不知为何,他却是觉得这样的目光比母亲的更可怕,更携着他难以承受的压力和罪责。
看到眼前的人身子渐渐颤抖,顾正德终于启唇,慢悠悠的问出了第一句话。
“老三媳妇儿说你养了外室,是真的。”
屋内原本静滞的压抑,却是陡然响起了这个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顾敬之不敢敷衍,忙应声道:“是,是真的。”
顾正德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对于这个回答没有点头,也没有斥责,却是连眼皮也未抬得继续道:“是定安伯府的老四主动送你的?”
顾敬之闻言,连忙又点头道:“是的。”
这一次,顾正德将沉然如水的眼眸抬起来,随即听不出一丝语气道:“你二嫂的事情,知道了。”
顾敬之脸色陡然惨白,明明这是在父母亲的院子里,可他却是有一种在刑部受审的感觉,而眼前的父亲,就像是掌握生死的判官。
“儿子——”
顾敬之紧紧咬了咬牙,终究愧疚不已道:“知道了。”
“那你打算如何。”
顾敬之闻言一怔,抬头却是正对上顾正德的眼神,心下骤然一跳,随即小心翼翼道:“儿子会亲自负荆请罪,求得二哥,二嫂原谅。”
“请罪就不必了。”
陡然听到这句话,顾敬之还有些懵然不敢相信,而座上的顾正德却是已平静道:“和老三媳妇儿抄抄《洞玄灵宝救苦妙经》,请悟真观真人座下的弟子烧了,替孩子虔诚超度吧。”
顾敬之登时明白了顾正德的意思,忙道:“儿子知道了。”
顾正德终于点了点头,随即用难以洞悉的眸子看向下面道:“在绥荣院辟出一个地方来,叫老三媳妇儿好好参透下老祖宗留下的道学吧。”
顾敬之闻言诺诺点着头,却是猛然听到顾正德随意般喃喃道:“三年,也该够了吧。”
顾敬之猛地一震,本能的想替秦氏说些什么。
毕竟,也是夫妻一场。
然而,他终究没敢张开嘴。
因为他知道,在定国府里,父亲说的话从来是无人敢反驳,也是无人能反驳的。
父亲方才的话不是自言自语,而是一字一语的说给他和母亲听的。
当顾敬之抬起头,仍旧犹豫着还未答话,却是看到了母亲坐在一旁,皱着眉向他摇了摇头,终究明白,只能更为恭敬道:“儿子回去就办。”
傅老太太和顾敬之的动作,顾正德自然是收在了眼里,却是没有说什么。
只要,结果是按着他而来的,他便没必要纠结于那个过程。
这一刻,顾正德实实在在的看向了顾敬之,也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三月呢。”
空气陡然一滞,这一刻终于来了,顾敬之知道,父亲不是在问他三月在哪,而是在问他,该如何处置。
“儿子——”
顾敬之面露复杂而踌躇的面色,似乎难以下出决定,而一旁的傅老太太听着这个名字就是一阵窝火,终究憋不住出声道:“那样的狐媚子还不打发了?要么卖去西市,要么送回定安伯老四的府邸去,无论如何,也不得留在你身边!”
“母亲——”
顾敬之畏惧地出声,却是对上了顾正德冷淡的眸子,不由身子一凛,踌躇了一瞬,终究紧紧捏拳抬起头来,堂堂正正道:“父亲,母亲,三月已经怀上了儿子的孩子,如何能再撵出去,让她们母子受流离之苦,儿子望请父亲,母亲三思。”
此话一出,莫说是傅老太太,就连顾正德也不由一怔,随即沉然出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顾敬之见父亲这般问,忙弯下腰道:“儿子万不该欺瞒父亲,母亲,三月是五月中旬搬入了儿子置办的宅院,如今已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子。”
傅老太太微微算了下日子,可见,这孩子的确是自个儿儿子的。
这下,傅老太太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看了看一旁沉默未言的顾正德,斟酌了下,终究语气轻缓,似是商量道:“既然如此,便不能让咱们顾家的血脉流落到外面去,老三原本子嗣单薄,如今,也算是祸后之福,老爷你看,要不先将人接进府再说,名分便不给了,先做个丫头罢了。”
屋内一片寂静,跪在下面的顾敬之不由吞了吞,心跳如擂鼓,而此刻的傅老太太也不由变得紧张起来。
毕竟,相比于连着血脉的亲儿子和亲孙子,一个儿媳妇便远没有那么重要了。
总不能,让她为俞氏这个如今越发不受她待见的儿媳妇,而处置了他的亲孙子吧。
像是过了许久一般,顾正德终于有所动,让人听不出喜,也听不出旁的什么。
“扫出一间屋子来吧。”
话音一落,顾敬之原本紧紧悬着的心终于掉落下来,而一旁的傅老太太也不由松了一口气,却是不敢在顾正德面前表现的太过欣喜。
“你所属的衙门看来是闲了些,如今辽东正缺人,下一次,我会主动向圣上奏请,派你过去。”
原本有种劫后重生之感的顾敬之听到这句话,腿险些没软了,当即精神一凛,语中难掩畏惧和紧张道:“儿子记住了。”
顾敬之知道,父亲这是在给他警醒,而父亲的话,向来是言出必行。
一旁的傅老太太此刻听得也是惊惶,要知道,如今的辽东频繁遭受北蛮的骚扰,眼看着,就要有一场大战事了,若是将顾敬之派过去,那不是要命的事。
当傅老太太和顾敬之都还惊魂未定时,顾正德没有再说话,只手一背,迈着缓慢而笃定的步子走了出去,平静的消失在夜色中。
然而,顾正德在月色下的神色并不好,眸色更是深沉无底。
这个老二媳妇儿,是越来越不稳重了。
他很清楚,这个俞氏不似秦氏那般没心眼,至于这府里的人,谁有心思,谁没心思,谁的心思深,谁的心思浅,他也不是不知道。
可既然是知道了,他就越发有些看不入了,从钰哥儿的乳娘,到傅老太太寿辰时的风波,直至今日这桩桩件件,实在是太多了些。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可也不代表,什么都该放任。
顾正德眸子渐渐变得深邃,如今,他最在乎得只有一件事,若这些事果真与老二媳妇儿有关。
那么,他这个二儿子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那他这个儿子也被这个俞氏蒙蔽的太过深了,这个俞氏,是万万留不得了。
若是知道,那么……
他宁愿折掉一个无关紧要的儿媳,也不想折掉一个连着血脉的亲子。
可若真到了万不得已时。
大房与二房之间,
他要保的,能保的,也只有一个大房罢了。
但愿,
他这个二儿子莫要做了糊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