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泛着微微金芒的太阳悄然爬至山头,一夜的骤雨将天地都洗刷的干干净净,抬头间,天空蓝的没有一丝的杂质,只薄薄的浮云俨然其间,闻着清爽而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让人不由心情为之一振。
然而此刻的宫中,却是人心惶惶,人人皆小心翼翼地做着手头上的事,似乎连大声说话都成了禁忌。
一夜之间,因着夜里的那场骤雨,奉先殿的大火终究被熄灭,并未蔓延至邻近的宫殿,虽是如此,可众人心中并没有感到太多的轻松和庆幸。
因为此刻的奉先殿已然被烧成一片残垣断壁,一眼看去满目疮凉,曾经威严高耸的屋脊,泛着金芒的琉璃瓦顶,朱红的漆柱都被烧为灰烬,只零星的几根殿梁倒塌在台矶上,已然被熏黑烧毁了大半,隐隐约约才能看到从前那光亮的颜色。瓦砾碎了一地,因为一夜的烘烤成了黑灰,一阵又一阵裹挟着焦糊潮湿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让人感受到昨夜那惊险的一幕。
如众人所猜度的一般,火虽然扑灭了,可这件事却并未结束。
一早的时候,建恒帝便已然带着皇室的子孙,亲自前往太庙和社稷坛祭祀,当着众臣百官的面,祈求祖宗和上天对大兴,对皇室予以庇佑。不过短短的一夜,奉先殿的三大殿被焚毁的干干净净,这一个惊险的灾祸,成为了一个无法磨灭的痕迹,印在了建恒帝的心上。
因而在祭祀之后,建恒帝便龙颜大怒,下命革去奉先殿主管的职位,责令其仗七十。而当夜负责值守奉先殿的所有内侍,也皆予以仗四十到六十不等的责罚,顿时间,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渐渐在司礼监行刑所响起,不过当日,那一连串的内侍皆被打的皮开肉绽,竟有过半的人皆丢了性命。
被责令观刑的六宫宫人看到那惨烈的一幕,几乎未干呕起来,个个吓的脸白腿软,身子抖如筛糠。
而这一切似乎并没有结束,也并未平息建恒帝烧起的怒火,在宫中正在人人自危的时候,建恒帝将工部官员急召至乾清宫,却又并未立即接见,可怜那些朝堂文官立在门前,纹丝不动,直站到日头快要落下,汗水打湿了一身,朝服几乎能够拧出水来,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冯唯才从殿内走了出来。
可未想到,在他们恍然以为终于可面圣自陈罪责时,冯唯却是受建恒帝口谕,站在台矶之上,宫门之前,当着宫中众人之面对掌管工部的工部尚书和所属的工部左右侍郎进行厉言申斥。
顿时震得工部一众官员面如土色,连忙跪地求饶。就连许尚书和两位侍郎,也皆是战战兢兢,惶恐至极。
可一顿申斥之后,皇帝的圣意再一次下发,着令将许尚书罚俸半年,将两位侍郎罚俸三个月,下面一众的官员也被大大小小施以了惩戒。
而只从这简单的惩戒中,朝堂上一众的老狐狸和老油条们也渐渐嗅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工部许尚书乃是当今东宫太子妃的祖父,那便是皇长孙萧译的外祖,要说奉先殿遭雷击起火,也的确是天灾而非人祸,根本没有人为控制的能力,即便是当年太祖,成祖之时,也曾有过类似天灾,若愣将所有罪责都砸在工部头上,实在是有些冤枉。
毕竟,这雷电他们又挡不住,宫廷之中的建筑又皆是纯木搭建,一旦起了火势,即便是骤雨尚不能一瞬之间将其熄灭,更何况是人为。
且皇帝一向偏爱东宫,宠爱皇长孙,若说以着这份宠爱,皇帝对工部,尤其是工部尚书应该只略施薄惩,走走过场罢了,到底是一家人,若落了许尚书的面子,那便是落了太子妃的面子,落了太子妃的面子,就等于落了东宫,元皇后,和皇长孙的面子。
看似平静地湖面上渐渐地因为此时激起了波澜,众人都不约而同的觉得,似乎这朝堂上的天,要变了。
而在这一场灾祸中,唯一受益的莫过于当夜走水之时,率先冲进殿中,带领手下锦衣卫将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抢先救出来的韩振了,不过第二日,年纪轻轻的他便被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同时赐下蟒服。(注:蟒服和飞鱼服,麒麟服一样,是皇帝加恩特赏的赐服,因上面的蟒与皇帝身上的龙类似,所以是极大的荣宠。)
那一刻,韩振俨然成了世人眼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
转眼间,这一段人心惶惶的往事已过了月余,乾清宫的众人仍旧小心地伺候着,一阵轻微的风穿过廊下,浮起了众人的衣摆。
“陛下近日,圣体可还好?”
耳边传来和妃柔柔地声音,冯唯一听,恭谨地答道:“回娘娘,陛下龙体甚好。”
“那便好。”
和妃不由松了口气,随即转而朝门内的大殿探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本宫知道因为前日奉先殿——”
说到这儿和妃又想起什么般,戛然而止,随即转话道:“本宫便不打扰陛下理政,这是本宫亲自做的鲈鱼羹,劳冯督主替本宫送进去。”
“娘娘折煞奴婢了。”(注:大明没有奴才一称,太监和宫女都可自称奴婢。)
冯唯刚要伸手去接那食盒,陡然间余光中扫到越走越近的人,不由心下一动,随即便听得昭懋长公主的声音。
“未想到这般巧,和妃也在这儿。”
和妃身子微微一僵,冯唯自然察觉出和妃的异样,却是佯作不知。
和妃随即习惯性地给昭懋长公主欠身,昭懋上前扶起,语中含笑道:“如今贵至妃位了,无需这些礼。”
话说着,昭懋长公主已然低头看向和妃身旁的十四皇子,眸中顿时噙着温和的笑意。
“怎么站在门口?”
和妃闻言忙温声道:“臣妾是来给陛下送汤的,但怕打扰陛下理政,便想劳冯督主替臣妾送进去便好。”
“既是到了,哪有又回去的道理,更何况,十四皇子跟着来,必也是想见父皇了。”
昭懋长公主屈身看了眼十四皇子萧泽,随即直起身子对冯唯颇有几分不在乎道:“去禀报一声,向陛下说,本宫与和妃,十四皇子求见。”
冯唯闻言恭谨地点了点头,随即进去通报,不过片刻便又出来,请了昭懋一行人进去。
当来到殿内,便看着原本批改奏章的建恒帝抬起头来,看到她们勉强浮起一丝温和。
“今日巧,臣妾方进宫来给陛下送吃食,远远儿便看到和妃与十四皇子在门口,也来替陛下送羹汤。”
眉眼间有几分倦怠和疲惫的建恒帝淡淡浮笑道:“难为长姐了。”
昭懋长公主笑着命人将吃食摆出来,随即道:“臣妾倒没什么难为,都是挑陛下爱吃的让人做的,方才听闻和妃——却是亲自洗漱做羹汤,这一份心,放眼六宫也是难得。”
此话一出,建恒帝眸中微动,随即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和妃,只见和妃被看的有些局促,不由低下了头去。
建恒帝沉吟了下,难得温然出声道:“辛苦你了。”
和妃一听,连忙欠身道:“陛下折煞臣妾了,这都是臣妾的本分。”
昭懋一听笑着道:“这若都是嫔妃的本分,还要御膳房做什么,说到底是你有心了。”
说到这儿,昭懋偏头看向和妃身旁可爱的小人儿道:“泽儿,还不快请你父皇用汤。”
小而聪颖的萧泽闻言站了出来,有模有样的拱手道:“儿臣恭请父皇用汤。”
看着眼前与自己眉目有几分神似的小人儿,再听着稚子可爱的话语,建恒帝眸中微微一动,渐渐噙着几分为人父的慈和,因而招了招手,当小人儿近前时,建恒帝一把将十四皇子抱起,掂量着笑道:“有些日子未见,泽儿又沉了。”
说着建恒帝又捏了捏小人儿的小胳膊腿儿道:“连胳膊都结实些了。”
怀中的小人儿因为怕痒,“咯吱咯吱”的笑着,随即兴奋的扬头道:“父皇,那儿子是不是就可以拉弓学箭了?”
建恒帝闻言噙着温和地笑眸,随即抱着萧泽坐回去道:“好,过几个月便是秋狩了,朕便带你和你母妃一起,教你拉弓射箭。”
“儿臣谢父皇。”
看到怀里抚掌欣然的小儿,建恒帝这月余来的阴翳稍稍被扫去了几分。
这一刻,昭懋长公主唇角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欣然地看向一旁的和妃,谁知和妃却是踌踌躇躇,不由地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使得她眸中一沉,心下颇有几分不屑。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做什么事情都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
若不是看她的儿子尚有几分用处,她又怎会这般帮她设计,替她得圣心。
真是一个无用的蠢妇。
此刻远在乾西宫,一片荒凉孤寂,因着这里远于六宫,自开朝以来,向来是囚禁罪妃之地,不知如今已积了多少失宠嫔妃的鬼魂。即便是大白天,路过这里的甬道都能感到渗骨的寒意,因而一直人迹罕至。
而此刻,两个身影却是一前一后,悄悄地走了进去,让人恍然是幻觉。
“这半月未曾见你,我只觉得夜里都快想你想的睡不着了。”
寻着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清秀的侍卫怀中紧紧搂住一个打扮俏丽的女儿,下一刻,那少女抬起头来,却正是赵贵人身旁的大宫女月容。
“我看你清瘦了不少,是不是未好好吃饭?”
那侍卫闻言笑了笑,满不在乎道:“月俸大半都用到我们头子身上,去打通各个门路了,如此日后有了好的差事,他若将我向上提一把,我也混个官职来,便能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了。”
月容闻言抿嘴一笑,随即啐道:“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苦了自个儿的身子。”
说着少女从他怀里出来,掏出一个小小的绣囊递过去。
“这些都是贵人赏的,你拿去将它当了便能用。”
那侍卫将那绣囊打开,只见里面是几颗莹润的珠子,顿时眸中一亮,却又迅疾地合上递回去道:“我将来是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哪里能用你的东西。”
月容闻言嗔道:“我的不就是你的,你快将它藏好,莫教人瞧见了。”
说着一推,那绣囊又回到侍卫怀中,那侍卫百年顺从地揣好,将月容紧紧搂回去,情不自禁地便将唇印到少女唇瓣上,怀中的人却是丝毫未推却,反倒将他回抱住,主动地将唇贴紧了几分。
当二人分别之后,那侍卫转而过了甬道,不由再将怀中的珠子掏出一颗来放在阳光下,泛着亮眼的光芒,唇角当时划起几分得意来。
“陈成——”
远远地唤声使得那侍卫手中一震,当即将珠子收了回去,随即一个同是侍卫的人走了过来,笑意盈盈道:“今夜博艺坊开夜场,去不去?”(注:博艺坊就是暗中的赌场。)
“去。”
陈成中气十足的偏头吐出字来,随即分外得意道:“今日也该叫爷爷我把本儿收回来了。”
话一说完,二人相视一笑,渐渐走远。
而此时,一双平静的眸子静静地隐在不远的转角处,却是将这一切收入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