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杨氏入了翊坤宫,穿过了几道游廊,越过几道宫门,总算是到了东配殿,宫女恭敬地躬身掀帘,杨氏端然走了进去,绕过那道十二扇的仕女屏风,便见着一身着宫装,温婉而妩媚的妇人坐于上座,杨氏脚下的步伐顿时急切了许多,一到近前便眸中微动,行下礼去。
“臣妇杨氏给宁贵妃请安。”
陡然看到陈郡的故人,宁贵妃难掩激动,眸中一红,不由便泛起泪来,只见其方从袖中抽了丝帕拭了拭泪,便连笑着催促道:“快,快请夫人起来。”
话音还未落,大宫女华枝便已灵性地走了下去,亲自扶了杨氏起身,杨氏见此也不推拒,顺着华枝的力起身,眼眸随着下移,便看到了宁贵妃左手边坐着的谢氏,此刻也是泪光盈盈于眸中,扶着扶手的手微微一紧,身子俨然已有几分离了座位。
“大嫂。”
杨氏眼看着谢氏起了身,连忙走了上去,二人双手相携,也是喜极而泣,正在此间,杨氏转而看到了谢氏身旁安静的顾砚龄,只见因着怀孕的缘故,上身只穿了件碧玉色的交领刺绣小衣,在其外罩了一条鹅黄的齐胸襦裙,一把如云的头发梳成了妇人的反绾髻,眉间点了淡淡的花钿,唇间略擦了些胭脂,看起来更多了几分为人母的温柔与妩媚。
“昨日我还与阿昀说,上次来京城,还是阿九出嫁之时,如今再入京,阿九都要做母亲了。”
杨氏温柔地拉着顾砚龄的柔胰,唇间浮起极欣然地笑意看向谢氏道:“小姑好福气。”
说到此,杨氏又转而看向上座的宁贵妃,眸中泛着笑意道:“怎的不见如意公主?”
宁贵妃闻言眉间不由浮上几丝忧愁道:“如意这些日子身子沉了,又孕吐的利害,因而今日未叫她过来。”
看出宁贵妃的担忧,杨氏唇边的笑意却是丝毫未减道:“女儿家这几日总是辛苦的,如意公主腹中的孩子既是闹得这般利害,只怕是个男孩儿,贵妃娘娘可真是要抱外孙儿了。”
听得杨氏如此说,宁贵妃眉梢渐渐扬起笑意,随即抬手道:“嫂子快些坐下吧,这一路原本辛苦,哪有一进来站着说话的道理。”
待到杨氏与谢氏皆落座,宫人们忙上前换上了热茶,宁静间,杨氏看了眼对面的顾砚龄,细细打量间笑着出声道:“阿九看起来气色倒是极好。”
谢氏闻言侧首看向身旁默然轻笑的顾砚龄,随即也眸中温柔道:“太医说阿九的体子好,因而怀着孩子倒不如旁人那般辛苦,如今三个多月近四月的身子,只比从前更能吃能睡了些,旁的倒真无变化。”
听得谢氏如此说,宁贵妃与杨氏皆是含笑看了过去,杨氏随即道:“可见这孩子体贴阿九,将来生出来也是会疼人的。”
就这般闲话了几句,宁贵妃便想起了正事,转而看向身侧的杨氏道:“嫂子方到京,先好好歇息几日,前些日子我将京陵适龄女儿都列成册子,一会子便留给嫂子,钦天监我也问过,再过个几日便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花宴便定在那时,嫂子看如何?”
杨氏见宁贵妃如此体贴,自然笑着点头道:“娘娘如此细心,倒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偷了懒了。”
宁贵妃闻言眸中浮笑,随即出声道:“至于地方,我原是想要放在宫中,可想着宫中规矩多,难免太拘束,思来想去,倒不如放在云昆池好了,那里景致极好,想必那些女儿家们都是喜欢的。”
听到云昆池,便是身在陈郡的杨氏也知晓,因为那云昆池原是当年昭懋长公主的私人游苑,待到昭懋落罪而死,这云昆池便被搁置了下来,后来便渐渐开放起来,可即便如此,也只有官宦贵族人家才可入内。
“一切,都听娘娘的。”
听得杨氏如此说,宁贵妃也含笑点了点头,事情便也这般定下了。
待到事毕,杨氏便与谢氏,顾砚龄三人一同退出了翊坤宫,三人说笑间走到了翊坤宫外的甬道上,就在此时,谢氏却是察觉到身旁的顾砚龄微微顿了下来。
“怎么了?”
眼看着谢氏顿步看过去,杨氏也随之停了下来,只见顾砚龄笑了笑,颇为无奈道:“方才只顾着听母亲与姨母,舅母说话了,倒是忘记与姨母送上六宫这几日的账册。”
说着顾砚龄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杨氏道:“母亲与舅母先行吧,阿九便不与你们同行了。”
谢氏与杨氏见此,都知如今的顾砚龄与宁贵妃一般,兼有协理六宫的权力,这些本是分内之事,便也不再说什么。
“如今你怀着身孕,也莫太累着自己。”
听得谢氏如此说,顾砚龄笑着点头应道:“阿九记得了。”
谢氏温柔的点了点头,转而向醅碧与绛朱多叮嘱了几句,这才同杨氏先行去了。
眼看着谢氏与杨氏离去的背影,顾砚龄随即转过身去,由醅碧扶着走回翊坤宫去。
一看到顾砚龄折返回来,原本歪在贵妃榻上的宁贵妃也是微微一顿,眸中多了几分诧异。
“阿九怎么又回来了?”
顾砚龄微微行下礼去,眸中自然而然地扫了一眼殿内的众人,唇角浮起几分笑意道:“阿九方才忘了与姨母您核对上月六宫的用度了。”
虽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可心细如发的宁贵妃还是收入眼中,心中已是明白眼前的侄女儿是有话要与自己说,却也不问,只点了点头笑道:“竟是连我也忘了,坐下吧。”
待到宫人上了茶,在宁贵妃眼神的示意下,华枝领着众人悄然退了下去,待到殿内只余姑侄二人,宁贵妃这才抬了抬笑眸,不紧不慢道:“阿九是有话要与我说?”
顾砚龄唇角微扬,眸中的笑意渐渐收敛,却是化为一丝认真的光芒一掠而过,随即颔首平静道:“阿九想要请姨母与阿九一起,破了阿九这不详之胎的荒谬之谈。”
宁贵妃眉头轻挑,示意顾砚龄继续说下去,殿内幽静而安详,只听得座下的顾砚龄微微顿了顿,随即缓缓道:“姨母也知,上回罚了那些宫女后,如今宫中虽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不代表不这样猜,至于宫外,虽说严厚昭被贬的事情如今在京陵闹得更为热闹,已然将先前的怪谈压了下去,却是未除根。”
说到这里,座下的顾砚龄微微低颌,温柔的眸子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抬手抚摸上去,小心而满怀期待。
“这是我和阿译的第一个孩子,我不想他还未出生便背着那样的恶毒之言,为人猜度。所以姨母,我想请您帮帮我。”
眼看着下面的侄女静静地抬头看着自己,眸中满是等待,宁贵妃微微一顿,随即出声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话音一落,顾砚龄眸中顿时化开淡淡的光芒,唇边虽还是笑,却已不复方才的温暖。
下一刻,宁贵妃便见顾砚龄自行扶着扶手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近,直到近前,宁贵妃不由伸出手去扶着,顾砚龄握住了宁贵妃的手,微微倾身间,将唇附在宁贵妃的耳边,静静地耳语了几句。
听得最后,宁贵妃眸中微微一僵,当即拒绝道:“不可。”
顾砚龄似是知道宁贵妃会这般,却是极为平静的笑道:“姨母放心,一切都是假的,只要您能让何院使向着咱们,便足够了。”
原本是极为平淡的一句话,却是让宁贵妃微微一惊,竟是想也未想便脱口道:“你如何知道——”
话说到一半,宁贵妃似是想起什么般,将后面的话消弭了下去,顾砚龄却是听明白了,只是顺势将另一只手覆在宁贵妃的手背上,随即语中低缓而平静,仿佛只是说一个故事般。
“阿九也只是意外知道何院使是姨母您的人,不过姨母放心,除了阿九没有人知道,即便是阿译。”
感受到宁贵妃的身子稍稍一松,顾砚龄又缓缓退回了身子,依然那般浅笑嫣然。
或许在建恒帝的心中,一直以为何院使是自己的心腹,是除了他以外谁也不可驱使之人,可在前世,她却是从宁贵妃口中得到了皇帝大限将至的期限,从而为萧衍争得了争夺皇权的机遇,而那时她才知,原来那个笑起来满是慈和的老好人,竟是姨母的一步暗棋。
如此想来,建恒帝这一生的确是有些可悲。
或许宁贵妃在这后宫之中才真算是做到了,看似未争,实则那些该争的东西根本无需去争,便已被她牢牢控在了手中。
所以在前一世,她变成了大行皇帝后妃中最幸运的那个,太后之尊,皇嗣之荣,六宫之宠,似乎这便成了她一生的写照。
“好。”
一个淡到几乎听不清的字眼打断了顾砚龄的回忆,抬眸看去,只见眼前的姨母已然收起了平日里的温婉,眸中渐渐下落,定定看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眸底满是探寻不清的深意与肃然。
“但如今你要记住,你的腹中是东宫长孙之子,没有什么比他更为重要。一切定要小心谨慎!”
“姨母放心。”
短短四个字,顾砚龄说的云淡风轻,唇边只有微微的翘起,可在这一刻她却已然能预见,预见那一刻萧衍的暴怒,还有宫中即将翻起的另一番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