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等了一辆马车。
苏颜看惯了天上的鸾舆凤驾,再看凡间的马车,自然没有什么特别感想,若是一介凡人,见了这马车的形制,大概早吓得腿软——敢乘这样豪华的马车的,定然非富即贵。
苏颜按照凌天的指示上了车,在上车之前注意到阿文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她想他一定是想说些什么吧,可等了一会儿,他却在凌天的眼神中缄默了,凌天随她之后上了车,而阿文则自觉地坐在外面,她就更没有什么机会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苏颜有些好奇地问凌天道。
“回家。”凌天回答地异常简短。
“其实,你将衣服脱下来,我洗好之后再送到你府上便是……”苏颜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提案。
“我家有一些偏僻,我怕你去了也找不到地方。”凌天直截了当地驳了她的提议。
“原来你家那么破落啊……”苏颜这么感叹了一句,然后有些同情地望他一眼,对面的凌天满脸黑线。
其实,以苏颜仙人之躯,想从一介凡人的钳制中脱身,说到底就是一个仙诀的问题,虽然在凡人面前用上术法有些不妥,可是在失忆术大行其道的年代,这又实在不是个事儿。后来苏颜想,她之所以会乖乖跟凌天上马车,是因为她决定要以一种极为认真的心态对待着湘川的那句“言而有信”。对她而言,那是她失散了几千年的娘亲对她的第一句教诲——那句话简直比佛祖的真言还要珍贵,她又岂能辜负。
车马颠簸间,苏颜觉得自己有些迷糊,靠着车壁,不知为何,突然想着自己儿时的一些事来。
她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天上的孩子流行聚在一起唱民谣,踢毽子,那些民谣多是娘亲教唱的,做爹的总归没那么多纤细的心思,日常陪儿女的玩乐的,其实大多是母亲。
苏颜却与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她没有娘,只有一个司命爹爹,这个爹爹没有别的乐趣,除了喝酒就是编话本子,整天不是抱着酒壶醉生梦死,就是对着那厚厚的命格簿子思虑深重,这样的他自然没有什么时间陪苏颜踢毽子,更遑论唱儿歌。
可偏偏有些闲人就是乐于在别人面前炫耀,炫耀的内容无非是今日娘亲又教了我什么歌,明日娘亲又要带我去哪里郊游云云。
小孩子嘛,对于别人都有而自己却没有的东西,所采取的最为直接的办法就是厌恶和排斥,于是就幼时的苏颜而言,最反感的事情之一便是唱儿歌。
谁敢在她面前唱儿歌,她都恨不得拿着杀猪刀将他追而诛之。
可偏偏总有不知好歹、喜欢往人伤口上撒盐者,此类人物的代表便是天狼族的那个小崽子,小狼崽的父君是天狼族的君上,娶了天君最末的一个女儿,因为异常喜欢天上氛围,便时常带小崽子上天溜达。这小崽子自见到苏颜的第一日开始,便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欺负这个小丫头的乐趣。他知道苏颜不喜欢童谣,有段时间,便卯足了劲儿,每日都在苏颜耳边扯嗓子唱。其实苏颜一度很有些不解,为何此人公鸭嗓子一副,却总是唱得特别有底气——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
苏颜不知道那其实是幼稚的男人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之一,她只当这小子不想让她好过,而不让她好过的人,日后也不能比她更好过,于是乎她恨了他许久,且一直以来,都将他归类在必须处之而后快的名单里,后来自然是想法设法地为自己报了仇——将这家伙吊在北天那颗食人树上三日两夜——报完仇之后自是快意,可虽然大仇得报,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首打油诗般的民谣,却深深地印在了她年幼的心上。
她想,大约是她很羡慕那首民谣里描绘的场景吧,尤其是那句“夜归儿女话灯前”,她曾长久地勾画过这样一个场景。她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谈话灯前,却始终没有办法为构想中的父亲母亲安上具体的脸,她想,兴许是因为她的智商比别人低那么一些,所以想象力自然而然也不如别人丰富,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遗憾。可也许又只是因为,他们归根到底是虚无的,他们有可能并不存在。
她其实宁愿相信是自己智商太低,才给不了他们一张具体的脸。
马车不知是颠簸了多久,晃得她有些昏昏沉沉,她觉得这段路有那么一些长,也有那么些无聊,她生平最厌恶无聊,于是乎便靠着车壁打起盹儿来,不知何时,从车窗外却恍恍惚惚地溜进了几句稚嫩的童音。
帘外有小童依稀在唱——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毫无征兆地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一双唇正贴紧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
她只觉得头脑发昏,恍若梦中,耳边依稀附着这样的声音——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
那双唇试探地吻她,唇上覆着些许凉意,男子醇厚的气息薄薄地贴了一层在她面上,马车内光线昏暗,朦胧之间,似乎有种浓郁的香气,恍惚了她的心神。她绞尽脑汁地想,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莫非是自己仍在做梦?等她终于想明白,无论是不是做梦,自己现在都是被人轻薄了以后,立刻不能淡定了。
那双唇锲而不舍地舔她,似乎还舔的很开心,她想推开那个人,可那人在意识到她醒了以后,非常不厚道地将环住她腰的手收紧,不给她离开的机会,她瞪大眼睛看面前人的脸,却因为二人贴得过于紧密而看不真切,只看到此人闭着眼睛,睫毛又密又长,覆在眼睛上留下淡淡一层阴影。
她本能地想要张口叫唤,可甫一张口,他就撬开她的嘴用舌头探了进去,光是探进去还不止,还在口腔之中来回搅拌,这让苏颜很有些不舒服。
她虽然仙龄三千,也算是花样的年纪,却一直没有谈恋爱的经验,更遑论与人接吻,之前帝君他老人家恶作剧般地吻过她一次,她已觉得那是大逆不道有违人伦的举止。她好歹是正位的女君,还未婚嫁就与人有过密之举,实在是丢尽了她苏家的老脸。于是为了不进一步丢自家家门的脸,她毫不犹豫地咬上了那个在她口中横行霸道的东西。
凌天吃痛,又不舍得立刻从她口中离开,很有些纠结,纠结了片刻,他觉得自己兴许是太心急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然后看到她皱着秀眉,一脸戒备地望向他。
他本在苏颜对面坐着,坐了半晌,看到对面的少年开始毫不顾忌地打盹儿,于是便挪到了她身边坐下,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些,便将她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同时还伸出手来为她理了理额发。那只为她理额发的手没有及时收回来,而是沿着她脸的轮廓摩挲了一会儿,她于浅眠中偶尔发出低低的梦呓,睡颜很是乖巧,他忽然勾起唇角想,这个装扮成少年模样的姑娘很有些意思,他其实挺喜欢。
“你难道不说些什么吗?”她开口,这般质问他,没有娇羞,也没有嗔怒。很好,与一般姑娘的反应有那么一些不同。
“你觉得我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他不答反问,极为淡定地将这个问题丢回给了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对她接下来的应对有些好奇。
苏颜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着实无耻,简直是节操无下限。
“你可以说这是个误会,不过我未必信你,但是如果你足够聪明,说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一些,倒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她答。
凌天摆出一副“接着说下去”的表情,玩味地看着她,她于是斟酌了一小会儿,继续道,“你看,我之前弄脏了你的衣服,如今你又轻薄了我,按世间道理来讲,总归是女子的清白要比一件衣服重要那么一些,可我念在你差点成了我后爹的面子上,不想与你计较……”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记得你们这里的规矩,若发生纠纷,是要去见官的,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我们就不去见官了,你现在放我下车,我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我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最妥。”
在苏颜陈述己方观点的期间,凌天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时还点个头附和一下,似乎是在表示赞同,苏颜说完之后,他颇为赞许地笑了,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苏颜几近破功。
他说:“你说的在理。可是按照南齐的律法,损坏东西要赔偿,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而若是女子被人侵犯,那么男方便应负责到底。所以,你该赔我衣服,而我该对你负责,这样才算两不相欠,你说是不是?”
苏颜哑了一会儿,突然迟疑着挺直胸膛,小心翼翼道:“可我是男的啊,所以你不用对我负责……”
“哦?是吗,那更好办了。”凌天笑意盈盈,“既然你不用我负责,那我的衣服,你继续负责到底就是。”
“呃……”
苏颜一直到许久之后,都隐约觉得那件事是她洁白人生里的一个污点,她还是首次遇到这种情况,自己明明被人占了便宜,却只有哑口无言的份。
“还是说,你希望我对你负责呢?小三。”凌天突然倾身过来,笑得格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