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温发徐、扬州民筑广陵城,徙镇之。时征役既疠,死者什四五,百姓嗟怨。秘书监太原孙盛作《晋春秋》,直书时事;大司马温见之,怒,谓盛子曰:“朝歌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言!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其子遽拜谢,请改之。时盛年老家居,性方严,有轨度,子孙虽斑白,待之愈峻。至是诸子乃共号泣稽,请为百口切计。盛大怒,不许,诸子遂私改之。盛先已写别本,传之北府,有长安大学出资印行,传之江左,桓公图奈何——
引言摘述
太和五年的冬天,广陵城大司马行在,在一名内院家仆的带领下,桓冲领桓石虔着走进了桓温的书房。
“幼子,都办妥当了?”听到有人走进来,伏在桌子上的桓温抬起头,看了一眼两人便低声地问道。
“回兄长的话,二哥的灵柩已经扶回宣城,下葬于族中墓地里。”桓冲拱手答道。
“朝廷的诏书追封云子的诏书已经下来了,赠平南将军,谥曰贞。”桓温嗡嗡地低声说道。
“啊,伯父大人,这追封也太薄了吧?”旁边的桓石虔叫了起来。的确,江左朝廷不比北府,北边的将军金贵,统领一州的府兵才有可能领个最低的参将,南边的将军一抓一把,什么将军名号都有,追赠平南将军是有点寒碜了。而那个曰贞恐怕还是看在桓温的面子上给地。
“云子在襄阳太心急了。”桓温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儿,只是淡淡地答道。
桓冲和桓石虔都是聪明人。很快就听明白了。桓云性情刚直,无论是在襄阳镇守,还是在广陵平叛,用事甚急,无论是招兵买马,还是调集粮草,但是拼命地催促地方官吏。虽然是志在足兵,但多所枉滥,结果搞到无论是地方官吏还是百姓世家。众皆嗟怨。要不是因为桓温执掌大权,早就被有司弹劾的表章给淹没。所以在朝中内外不得人心的桓云如此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而且这次桓云死得非常突然,刚刚帮桓温去京口督察官仓缺粮案便暴毙了,加上桓温正在忙于江左的“改革”。以便改善朝廷的“财政状况”,一是还需要朝中配合压制早就群情汹涌的高门世家,二是在焦头烂额之下也没有什么精力去跟这些朝官们扯皮了,于是也就将就吧。
桓石虔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自己伯父头上那花白的头发还有那张憔悴地脸,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看到桓冲和桓石虔没有作声了,桓温便招呼两人坐下。
桓温一边为两人亲自斟茶,一边亲切地问道:“镇恶。京口的兵练得如何?”
桓石虔连忙恭敬地答道:“侄儿在京口募得壮士六千,正加紧操练。不过…”说到这里,桓石虔看了一眼旁边的叔父桓冲。犹豫着不敢说了。
“怎么了?镇恶,还有什么话不敢跟叔父说吗?”桓温一脸祥和,笑着问道。桓石虔小名镇恶,是桓家打虎五兄弟中老四桓豁的长子。桓豁地才干所以比不上桓温和桓冲,但是也甚有器度。无奈时机不佳,在“事业上升期”遇上了伪周符家,累累在符健、符雄、苻坚手里吃了些败仗。后来闻得周国有童谣“谁谓尔坚,石打碎!”于是一气之下将自己二十余子的名字全部改加以石,其中以石虔、石秀、石民、石生、石绥、石康当世知名,而桓石虔更是这几兄弟中的佼佼者。
桓石虔颇有才干,趫捷绝伦,少年时跟着父亲在荆州,一次围猎,一只老虎身中数箭伏卧在地,荆襄诸将知道桓石虔勇猛,便开玩笑打赌,让他去拔箭。桓石虔二话不说便跑过去,刚拔得一箭老虎便跳了起来,桓石虔也随之一跳,居然比老虎还跳得高,躲过了一劫,把旁边的诸将吓出一身冷汗,谁知桓石虔还不慌不忙,等老虎趴到地上了再拔出一箭,顺利完成任务赢得彩头。后来从军,充任校尉。一次随军北伐,桓冲被符健所败,困于军中,眼看着就要全军覆灭。桓石虔跃马执刀,在数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救出桓冲,前无敢挡者,荆襄三军为之鼓舞雀欢,而伪周军为之叹息震撼。结果伪周国人但有患虐疾者,旁人在旁边喊一声“桓石虔来”,马上能把患者吓出一身冷汗,病立即就好了,其见畏如此。桓温也甚器重他,这次平叛范六叛贼,便是以桓石虔为主将,逐积功进宁远将军。桓温让他去京口募兵,以图练成一支强兵。
“伯父大人,我欲行北府练兵法,然所知之甚少,只有先前大将军在荆襄时留下的《曾氏兵法军策》残篇,因此想请伯父大人找北府的荆襄老人通衡一二,得些真正的北府练兵籍典。”桓石虔当即答道。
桓温点点头,明白侄儿的意思,北府兵强马壮,军势雄甲天下,除了兵锐甲坚之外,只有一套练兵方法。天下人都知道,北府大将军曾华自西征开始未曾败过一仗,也正是他一手带出了威震天下地北府军,算得上举世兵法大家,他的练兵方法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曾叙平天纵奇才,文韬武略不一不精,更是善于练兵,所以才有他今日之成就。说到他的练兵之法倒不是秘而不宣,我倒也知道一二。”
桓温看着闻言大喜地桓石虔,心里不由暗自叹息,镇恶是我桓家的猛虎,可惜却是老四的儿子,为什么不是我的儿子呢?想到这里,桓温不由心头更堵,桓熙、桓济、桓、桓祎,自己这几个儿子都是平庸之才,难以继承自己的大业。唯独去年出生地灵宝(桓玄),出生时便有异象,难道自己的家业便要由这个幼子来继承,那桓石虔倒是辅助他的好帮手,可惜灵宝年纪太小,自己也越来越年衰了,时日恐怕不多了,一旦有事,谁能帮他?其母却原是袁真送来地侍妾(真是一笔糊涂账)。毫无根基,只能靠桓冲和桓石虔等桓家人了,可是他们会真心辅佐这幼子卑母吗?
桓温一通胡思乱想,好容易才回过神来。调整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曾叙
之法繁琐众多,光是选兵便有条款四十七条,队列正十九条,还有其他诸种等等,不下千余宽,而且他人只是学得皮毛,难得精髓。唯独长安陆军学堂得以继承其衣钵。”
桓石虔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自己总不能跑去长安陆军学堂进修吧。就是自己愿意去,伯父和父亲也不会让自己去的,看来还得自己打注意。桓石虔暗暗下了决心,既然那位曾叙平能练出北府兵来,自己也能练出京口兵来。
“伯父大人。侄儿知道了。这徐州民多劲悍,自古便有丹阳险兵的说法,侄儿属下更是招募的徐州壮士更是其中佼佼者。只要好生操练,定会不输北府军。只是可惜原滞留徐州京口的北地流民多已北归,不然更可得精锐之师。”
桓温听到桓石虔的话,不由大笑起来。他已经听出自己侄儿地话了,这个争强好胜的镇恶儿,当是心里不服素未谋面的曾华,想与其一争高低,而且话里话外都暗指北府强势只是因为北地百姓比南地百姓强壮,尤其是关陇、幽燕这些苦寒之地,自古便是出精兵的地方,他曾华只不过占了一些地利而已。
桓冲狠狠地盯了一眼自己地侄儿,这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打了几场胜仗便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名将了。你也不看看人家曾叙平的对手是谁?伪周符家,伪燕慕容家,凉州张家,哪个不是一时英雄?还不是照样一一收拾,现在人家都打到万里之外的绝西之地,江左朝廷的“名将们”还在淮河以南打转。
“兄长,度支的问题解决的如何?”桓冲转继问起他最担心的事情。按照桓温的安排,在他移驻姑孰(今安徽当涂),桓豁以右将军监荆州、宁州诸军事,领荆州刺史,镇守老窝,而桓冲自己以振威将军监江州及南豫州、扬州八郡诸军事,领江州刺史,驻守柴桑(今江西九江市),扼守大江,连接荆襄和徐扬。但是他在江州也深受“财政危机”影响,被搞得焦头烂额,听说桓豁在荆州也好不到那里去。
“大有转机了!”说到这里,桓温阴沉地脸露出一点点笑容了。
“兄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收检人口,清点官仓如此迅速见效?”桓冲大惊道,这些措施的确能增加“中央财政收入”,但是至少也要等到明年秋收大熟之后才能见效,怎么可能这么快?
“这些举措至少要到明年才能见效去了,而且我大行这些举措,地方上已经苦言不堪了,据说很多高门世家纷纷破产。”桓温说道。
“破产?”桓冲和桓石虔不明白这个新鲜词的意思。
“这是北府商人地说法,就是说外欠的债务比家产还要多。”桓温解释道,“许多高门世家与北府商人做生意,多半靠的是农奴部曲多产茶叶、粮食、蚕茧、棉麻等物产来获利,再换取北府各种奢华货品。但是你们想想,北府的那些东西让人一看就舍不得,越用越想有,于是这些人便常常入不敷出。”
好嘛,这些高门世家看来跟朝廷一样,表面看光鲜的很,实际上也是穷得叮当响。
“于是这些高门世家便与北府商人协商,每年预支一部分货款,待到适应时节用各种物产抵消。我今年严行法禁,各高门世家无不受影响。至今各州报上来地收检的藏匿人口多达三十余万,还有广州、宁州等路远之地还没有报上来,估计有四十万之巨。想我江左朝廷总计不过三百余万人口,居然让这些高门世家占据这么多,加上还有按制给客和未能收检,不知占了多少”
桓温骂了一通高门世家后终于又转到正题上了:“这些私附人口被收户籍,加上高门世家为了躲避收检。多行藏匿,影响了收产,结果北府商人来收货时缺口甚远,加上前几年积累的缺欠,于是更甚!”
桓冲和桓石虔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都是北府货品太吸引人,使得这些高门世家“寅支卯粮”,加上桓温今年为了解决朝廷财政问题。严厉收检人口,影响了他们地生产,结果欠了一屁股的债。
可是谁敢跟北府商人赖帐呀?他们后面可是强势的北府,说句耍横的话。你敢欠他的钱,他请派兵拿你。而且就是这官司打到建业,由于北府和江左微妙的关系,江左朝廷在一般情况下都会要己方保持克制,“戒急用忍”,何况现在北府商人们还占着欠债还钱的天理。
不过能跟北府直接做生意的都是各地大户高门世家,数量不多,其余大部分都是通过这些“总代理”与北府商人进行贸易。所以今年桓温一“严打”。立即引起连锁反应,从小到大,很快就掀起一股“破产风潮”。最后只有少数“总代理”幸存下来了。
这些高门世家没有办法,只好把各自的田地和佃户家奴典押给北府商人,希望能缓过今年再说,有地高门世家的“固定财产”还不够典押的,只好腆着脸请地方官府做保。先把这阵“经济危机”对付过去再说。
听完桓温讲完这些事情,桓冲觉得事情很不正常,但是却说不出关键要点来。只好在那里沉着脸思来想去。
看在眼里的桓温苦笑一下说道:“幼子,我也知道这里面有玄机,北府地那帮人岂是轻与的?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北府商通万里,物产丰富,他们能做的我们又难以学到一点,现在我们度支艰难,只能靠北府伸出援手。前十余日,武子(车胤)和武生(毛穆之)从长安联名来信,说已经说服了王景略,愿意献给朝廷一百五十万银圆,借给江左二百万银圆。”
“啊,有这么好的事情?北府没有什么要求?”桓冲吃惊地问道。
“怎么会没有要求?他们要江左朝廷同意在京口,钱塘,侯官,晋安,番禺扩大专属码头,划出一大块地皮来由他们建设商贸港口。”桓温答道。
“兄长,你是如何答复呢?”桓冲犹豫地问道,因为他也说不上这对江左有利还是无利,现在江左已经离不开北府的商贸,许多粮食物产必须由北府商贸的方
供,而扩大港口就能扩大贸易,流入江左的北府物品更是这样岂不是更受北府牵制了,真是矛盾啊。
“我答复除了不能在京口扩大港口外,其余的都允了,还是靠北府地援手,总算让我是解决了这个窘境啊!”桓温摇摇头说道,不允又能如何?北府能出手相救,让江左朝廷渡过难关,而且条件不是很苛刻,已经非常不错了,已经很给面子了。而江左朝廷只要缓过这一阵子,到了明年秋收,此前严厉执行的“改制”应该会发生效果了。
想到这里,桓温把已经解决了的度支财政困难抛到脑后,他这次请桓冲和桓石虔过来是另有目地。
沉默了好一会,桓冲和桓石虔还在那里回味这个消息,桓温却突然悠悠地说道:“景兴(超)向我推荐了一位术士杜,说他会替人看相,预知贵贱。”
“啊,”桓冲一时反应不过来,好一会才轻声问道:“兄长,你请他看相了吗?”
“我请杜过来,想知道自己做到什么官位,他答道‘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说到这里,桓温不由情绪低落,显得非常地失落。
桓冲眼睛一跳,他知道自己兄长的志向,但是这个志向太大了,大得让桓冲有点接受不了,于是默坐在那里不出声,他也知道,这可能就是兄长找自己两人来的目的,因为自己和桓石虔是桓家离建业最近的,如果兄长有这个心思,肯定会继续说下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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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桓石虔是个小辈,这种事情更不敢发表意见,也是一尊泥菩萨一样坐在那里。
“收到武子和武生的书信后,知道度支问题能解决后居然依然彻夜难眠。恰好被景兴看到,便对我说道‘我知道明公地烦难,知道明公肩负着天下地重任,北伐又输给北府。如今年纪已经六十,如果再不建盖世功勋,就不能满足百姓对你的期望了!’哎!真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桓温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喃喃地念道:“盖世功勋,盖世功勋。”
桓冲知道桓温是个非常骄傲的人,眼看着被自己提拔的曾华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轰动。十数年几乎被他牵着鼻子走,功勋更是落后甚远。现在北府已经在江右站稳脚跟,桓温也不愿意,也不敢向北建立自己的功勋。他的目光更多地是放在江左朝廷上,这次能够平定范六叛逆,也算是大功一件,自己的兄长肯定是想更进一步!可是怎么样才能劝住他呢?桓冲的心里开始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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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冲和桓温不一样,他对江左朝廷的忠诚度非常高,从心底讲还是不愿意让桓家取代司马家。哎,只要比篡位好就行了。
犹豫了很久,桓冲终于决定了。不由开口道:“不如兄长象伊尹和霍光那样,改立国君,这样不但足以立大威。镇压四海,还能流芳青史了。”
桓温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会心地笑容,继而转向桓石虔。桓石虔马上识相地抱拳施礼道:“侄儿愿意助伯父大人立此不世功勋!”
“好!”桓温抚掌道。
“兄长,不过还有几件事情需要考虑。”桓冲说道。
“幼子只管讲来。”
“一是寿春的袁真。此人与我们撕破脸皮,一旦兄长行周公霍光之事,恐怕他会在寿春立即大行檄文。到时再有重臣在朝中呼应,兄长的大事恐怕难行。”
“无妨,据密探回报,袁真小儿已经病在膏盲,时日不多。他是跟随王太保(王导)的宿将,我还让他三分,一旦他身故,寿春城中就没有什么人物了,我定会踏破寿春,活擒袁氏一门!”桓温恨恨地说道,这件事情中袁真让桓温落了大面子,怎么不让他恼火。
“第二件事,此事还请兄长与景兴一人商谈便可,我等领兵在外就行了。”
“这个我省的。”桓温点点头,他非常清楚哪些事情该与超这种谋士商量,什么事情该让兄弟侄儿们去干。
“第三件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北府的态度,不知道大将军现在回长安了吗?”
“曾叙平?他还没有回长安,据说武子书信中说,他现在滞留在沙州高昌城。”桓温答道。
“留在了高昌城?西域出了什么事?还是这次西征不顺?”桓石虔抢着问道。
“曾叙平这次西征大胜,灭大宛、康居、河中二十余国,并大败波斯大军,斩首十余万,掠得人口财宝无数。你说他这次西征顺不顺?”桓温叹了一口气答道。
“又打胜了。”桓石虔喃喃地说道。
“曾叙平留在高昌是因为他在太和二年遣出的一支西征骑兵找到了西迁地匈奴遗部。”
“什么?”不但桓石虔大吃一惊,就连桓冲也是震惊不已。匈奴一部西迁足有数百年了,都不知道迁了几万里了,居然还让曾华派出的骑兵给找到了。
“是啊,据说这支骑兵在一个大草原上找到了匈奴遗部,而匈奴遗部几乎都认不出来。”看来车胤给桓温消息还不少,不过这些都是大路货,过段时间肯定会出现在北府的上表里,只是让桓温先知道而已。
“那他还留在高昌做甚?”
“据说北府那支西征骑兵足有七万人,足足花了一年多地时间才追上匈奴遗部的尾巴,听说现在已经和草原的各部族干上了。曾叙平留在高昌,那里离得稍近,可以更快了解情况,说不得明年才能回长安。”
“所以也好,省的他阻了兄长的大事。”桓冲舒了一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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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子,你还是没看明白曾叙平。除了我篡位,他是不会管我地,说不定他就等着我篡位,然后好挥师南下勤王。这小子,精着呢!”桓温笑骂道。他眯着眼睛看着虚处,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一脸疲惫却满脸刚毅的曾华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景。“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那清脆地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依然那样激漾着自己的心,可是昨日的雄心壮志今天却增添了许多无奈和落寞。
“我真的老了!”桓温最后喃喃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