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

一缕浓烟自彩球中喷出,就像是一条艳丽的毒蛇,在空中撕扭。它所触到的彩球纷纷爆炸,一条又一条烟之巨蛇自彩球中涌出,彼此在空中追逐、纠结着,合成一张巨大的彩幕,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于是,都呆呆地仰头望着。

轰隆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

雨滴仿佛雨神巨弓挽起的利箭,射破了彩幕,刹那间将它刺成无数碎片,而每一片都仿佛一条小蛇,迅速钻入了雨滴中。那些雨滴仿佛获得了生命,急速地降落着,水滴被拉坠成一道道七彩绚烂的尖椎。

雨之尖椎轰然击在巨盾、土地上,碎成千万点。每一点都比尘埃还要细碎,在空中、大地、众人眼前颤颤滚动着,几乎连呼吸都能吹动。

倭兵忽然发出了一阵惨叫。

凡是被些七彩雨点溅到的人,都像是被锥子狠狠扎了一样,从骨髓里滋生出剧烈的痛楚。这股痛楚是如此难忍,他们忍不住放下盾牌、火枪,用力地捂住了痛处。他们惊骇地发现,沾到雨水之处,竟被烧出一个极深的血洞,血肉淋漓。这景象是如此妖异,他们只通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宣泄着内心的恐怖。

但,放弃巨盾的后果,就是让他们的身体更多地暴露在了雨水中。大雨倾盆而下,无数七彩的雨滴砸在他们身上,雨滴暴溅而开,在空中融成七彩的小蛇,狠狠地扎入了他们的体内,越钻越深,每深入一寸,都带来骨肉消融的剧痛。惨叫声顿时响成了一片。倭兵们忍不住蹿出了地道,用力地抓扯着自己的血肉,企图将这些蛇从体内剜出来。

暴雨零落,将地面烧灼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倭兵们的身体在雨水中迅速消融,终于承受不住挣扎,哗啦一声瓦解,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骨架,向苍白怒啸着。

然后,轰然倒地。

这恐怖的景象迅速摧垮了倭兵的斗志,他们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拥挤着,拼命地往地道深处钻去。但他们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又脚再没有任何知觉。雨水已浸没了地道底部,汪成了一摊摊积水,七彩的烟雾凝结在积水中,妖异地扭动着,任何脚踏入,这些彩雾都会化为蛇,急速地钻入其中。倭兵惨叫着,伴随着清脆的骨折声,摔倒在了地道里,水中之雾立即分解了他们的肉体。

安倍睛明一惊,竭力鼓起真气,将暴雨推开,但那些雨点落在他的真气之上,彩雾立即蔓延,蛇一般盘住他的呼吸。他立即觉得心头一阵刺痛,真气仿佛被这些蛇缠住,不住地消噬。如此诡异的景象他从未遇到过,更不知道怎么去对付!

挡不住,则不必再挡!

安倍睛明的目光,已锁住卓王孙。

只要杀了他,这毒雾就算再厉害,又能怎样?

一声激越的啸声响起,安倍晴明飞身纵起,倭兵们也纷纷从地道中爬出,尖厉的呼叫声响彻大地,组成一道滚滚洪流,向卓王孙冲了过来!

卓王孙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在千军万马中是那么清晰,仿佛一道闪电,烙印在了安倍睛明的心底,一股冰寒的杀意,以不可测速度,倏然撞了过来。

那一瞬间,安倍睛明如沦寒冰地狱,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死!

恐怖是如此真实,他忍不住一声清啸,身子倏然拔起!

卓王孙的目光随之而上,安倍睛明一凛,顿时汗如雨下。

这一旦拔起,就与部下们脱离了联系,千军万马中,他便是孤独的一人!

他急忙展开双袖,怒啸道:“乱战.樱吹雪!”

暴雨般的剑光自他宽大的袖子喷出,无差别地斩向四面八方。凄艳的剑影像无数落英,围裹着他古越清绝的衣裳,急速坠落。

他必须要跟他的部将们合为一体,方能抵御得了卓王孙的击杀。

他对这一招极有信心,这一招曾让他在黑夜中连杀三十六位刺客。就算卓王孙天下无敌,这一招至少能保得了他全身而退。

樱花乱舞,他的心头忽然想起京极殿那清绝的靥。

他的动作微微一窒。

天地万物却全都寂静下来。

他惊骇地发现,世间唯一动着的,就是卓王孙的目光。而他,像是被巨龙盯住的猎物,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巨龙一步一步踏近,将一切障碍踏碎。

千军万马,竟都不能保护他分毫!

安倍睛明眸子猝然睁大,死亡在一瞬间将他笼罩,吞没。

悠远之处,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猛然惊醒。

暴雨激天,千军万马仍然在勉力冲锋,而他,盘天飞舞,樱吹雪仍将他全身护住,双足已踏到了实处。

他,彻头彻性地安全了,为什么,他却感到他已经死了一次呢?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安倍睛明望向卓王孙的目光有一些茫然。

——是幻象吗?

还是,卓王孙只以杀意,就能令自己感受到死亡的真实?

卓王孙身形萧然,淡淡如风之影,云之意,立在十丈之外。

安倍睛明眸中的神色渐渐变得尖锐,他猝然握手,那柄羽扇化为尘芥,一字字道:“式神.地鬼涌杀!”

他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猛然击在地上。大地从他的袍子下倏然涌起了一阵波动,一个个土包诡异地从地面上鼓起,倏然冲刺几十丈,向卓王孙冲去!

仿佛,地狱的恶鬼受到了安倍睛明的召唤,从奈落之深渊中钻出,要噬尽所有血肉!

卓王孙淡淡一笑,身子冲天而起。

他的手抬处,一股龙卷轰然勃发,将空中的乌云绞碎。千千万万激烈扭曲的彩蛇被龙卷吞没,形成一条亘天动地的巨龙,掺杂着嘶哑的狂吼声,向安倍睛明猛压了下来。

安倍睛明大吃一惊,按在地上的双手猛然朝天抬起:“式神.鬼经天!”

那些在地底涌动的土包,猛然炸开,却是几十只漆黑的蜘蛛,每只都有西瓜大小,狞厉丑恶。背上却有着艳丽的花纹,组合成一张人面的样子。每只蜘蛛都喷出一枚细丝,结在安倍睛明白皙而修长的手指上。

安倍睛明手扬年,鬼蜘蛛咝咝尖叫着,向卓王孙斩落的龙卷上缠去。

能迅速蚀化人体的彩雾,竟似对这些鬼蜘蛛不起作用。它们的身子仿佛钢铁铸造就的,竟全都硬生生地嵌进了龙卷中,一阵刺耳蚀骨的爆裂声传来,那支巨大的龙卷,被这些鬼蜘蛛撕裂。

安倍睛明细长的眉目展开,重新聚起一丝笑意。

却在一瞬间嘎然凝结!

几十道龙卷自四面八方疯狂涌至。安倍睛明只觉得全身瞬间失去重量,化为一片败叶、一页枯纸、一枚蝉蜕,被狂飙生生卷起。甚至来不及惊呼,就已被龙卷撕成了碎片!

他最后的意识,是无尽之惊骇!

“关白大人!关白大人!”

不知是谁不住地在他耳边呼喊着,安倍睛明感到困惑——既然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能听到声音呢?

死去了么?

暴雨打在他身上,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让他猛然醒悟:这一次,亦是幻觉,他没有死!

鬼蜘蛛因为失去了他的控制,在地上凌乱地爬着,茫然不知所措。他身上沾满了彩雾之毒。

但,却没有死去。

他失魂落魄地抬头。十丈之外,卓王孙的身影萧然而立,背负阴郁苍天,宛如魔神。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炼狱!

他的斗志完全被瓦解,他只想逃走,再也不敢在这个人面前站立一分一秒。

“关白大人。”

卓王孙淡淡的语调却仿佛锁链,镇锁住他所有的行动。他惊骇地发现,自己不能言,不能动,只能静静地听着卓王孙说下去,仿佛垂死者在聆听死神的判决。

“你纵能化身千亿,我亦能杀你千亿次!”

苍老横飞,天舞彩练。

安倍睛明长长出了口气。最后的这一刻来临时,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痛苦,而只是尽来的解脱。

因为漫长的凌迟终于终结。

他垂下头,微微一笑。

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他知道,他的生命在渐渐消失,消失于一瞬间,却又长得像是一生一世。

不留一点痕迹。

十万倭兵,化成满地血骨,随着他,一起被这妖异而诡秘的阿修罗之炮瓦解。

全军覆没。

旌旗之后,高丽、大明,一切观战之人脸上都显出了惊恐之色。混浊的泥浆混合着艳丽的雨水,冲刷着白骨、鲜血、腐肉。这一幕,实在太过惨烈,有些人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这,才是华音阁真正的力量吗?

当这股力量施加在自己身上时,自己该如何抵挡?

每一双望向卓王孙的眼睛,都充满了畏惧与震惊。这个男子深藏的力量之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想到他们曾想过反抗他,他们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意。

大雨并没有停,暴烈地冲刷着大地。血污、骨骸迅速被洗净,流入了地道中。当倭兵挖掘这些地道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会是他们的葬身之处?

十万精兵,将再也不能嗅到故国的樱花,品尝到家乡的清酒。

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轰轰轰。

几声闷响炸在空中。

彩再再度出现,浮沉在乌云中,阴沉而凄艳。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

倭兵已经全灭了,为什么还要再度启动阿修罗之炮呢?

彩烟纠结,迅速盘旋成一条硕大的巨蛇,振尾怒啸声中,散入漫天雨幕中,明朝的士兵突然发出了一阵惨叫声。

这些雨,竟然落向他们!

风,猎猎狂舞,吹动着天上的乌云与彩蛇。彩雾合成的雨点已不受控制,在云天尽头凄厉地扭动着,毒雨无差别地落下。

惨叫声响成一片。

飞虎军,高丽官员,明朝士兵,全都响起了惨叫声。

这场雨,是末世之雨。

但没有人明白,卓王孙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为什么?

杨逸之也不明白,他惊骇地望着卓王孙,为芸芸众生问出了这句话:“为什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只有杀光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才能够恢复公主的清誉。从此之后,她仍是公主,为此战的胜利慷慨捐躯,足以配得上天下缟素。

“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不再执著于第三人,一举手就灭了日出之国十万军队,和平秀吉的一位影武者,倭军实力已遭重创。我终于跟日出之国开战了,难道你不高兴吗?”

杨逸之看着他脸上的平静,那平静中蕴含着多少残忍?

杨逸之一字字道:“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在屠杀你的同胞!”

卓王孙淡淡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们的性命,若是能换来天下缟素的结局,换来公主的清誉,也算死得其所。

“何况还会换来这场战争的胜利,换得天下太平。”

他展颜微笑:“他们的死何其伟大,足以彪炳史册,连我亦为之深深感到。”

话音一转,指向地面公主与临海君的残骸:“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吗?”

杨逸之不能答。

“真正让她心如死灰的人,不是我,是你。

“是你拒绝了她,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残忍绞杀!

“是你杀了她!所谓仁慈的、温和的君子。”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他所说的话,杨逸之竟不能反驳!

这个白衣男子能拯救苍生,却独独不能拯救情缘,不能拯救每一个自己爱的、爱自己的女子。这是否亦是命运的诅咒?

卓王孙轻轻抬手,指向天地之间。

“她又如何会这样耻辱地死去,身背万世骂名?是因为我吗?不。是这些人。”

他的手,划过所有真正在惊恐着的、躲避着的、逃亡着的人们。他们或衣冠锦绣,或甲胄鲜明。

“为她天下缟素的,鄙夷她的,轻贱她的,传播着她的流言的,写着所谓的青史的,是这些人,而不是我。真正杀死她的人,是这些人!

“你若对她有丝毫怜悯,就该助我将他们全都杀死才是。”

杨逸之遍体冰冷。他望着卓王孙,他想到了形容商纣王的一句话:巧言足以拒谏。他不能反驳卓王孙的任何一句话,但天下再没有任何话语,能比刚才所闻更加残忍。

卓王孙的眸子充满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沧海。

这不是杨逸之认识的卓王孙,而是传说中司破坏魔神占据了他的躯壳,借他之手,来将一切焚灭成灰。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杨逸之紧紧咬住牙:“你曾经问过,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如果我们还是,我谨以朋友之身份,请求你放弃屠杀,立即下令!”

卓王孙凝视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潮的笑容:“朋友?”

他一字一字道:“你配么?”

杨逸之一惊,猝然抬头。卓王孙的双瞳中有漆黑的怒涛旋转,仿佛大海尽头的深渊。那亦是岁月的渊薮,曾有彻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连自己都难以触摸。

那是流花寺中的夜,亦是三连城前的夜,看着红莲花开,月光清冷,他却露湿青衣。更是他数度撄犯,于战场上,于情缘间。

杨逸之一窒。

他,配做他的朋友吗?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

不配。

因为他们心底都深钤了一抹水红。纵然岁月摧残,却无法抹去。一碰就会心痛。

杨逸之望着卓王孙。渐渐地,卓王孙的眸子深处有一团光芒,在黑暗中炸开。

那是焚尽天下的怒火。

卓王孙手抬处,龙卷再起:“想做我的朋友?”

“那就放弃她。”

他的脸色已阴沉到极致。这本是他从不愿意说出的话,但如今,他只想尽情羞辱这个白衣男子,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他没有资格去守护她。

杨逸之的身体渐渐僵硬。那是他无法后退的底线,他可以放弃所有,却不能放弃她。

“杨逸之,敬请一战!”

身后,一千五百名飞虎军齐齐发出一声嘶吼,他们早就被怒火燃灼,他们早就想牺牲掉生命,只为与这位暴君一战!

茫茫洪雨中,一线白衣统领着金戈铁马,宛如利箭,直刺向前。

大战,于斯开始。

飞虎军高绝的战斗力在这一场冲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若不能在彩烟落下之前攻到卓王孙身后,迎接他们的,将是如倭兵一样,全军覆灭。

他们像一簇闪电,一闪就冲锋到卓王孙面前!

卓王孙却没做任何事情,没有阻挡,没有迎战。他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看着钢铁的洪流滚滚越过自己。

攻向平壤城头。

平壤城头一片血红,由华音阁弟子组成的朱雀军,正严阵以待,等着他们。

这是一场注定的战争,正与邪,正道群豪与华音阁,一场不可避免的宿命之战,最终竟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中爆发。

甫一接触,就激发出凌厉的鲜血。

什么阵形,什么战术,都不再有意义。在身后噬魂断骨的阿修罗之炮的轰击下,飞虎军几乎是在用生命冲锋着,每次冲向前去,都带来大量死亡。

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每个人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身上都是鲜血,他们竭尽全力,只为先于对方一步,将刀刺入对方的身体。

这一战,他们期盼了太长时间,已耗尽所有耐心,只有焚尽最后一滴热血,才能畅快。

剑光焚身挥动,在天空中拉开了一道道密集的光练,十里大地,仿佛有万点流星乱落,最终被连片光幕笼罩。

光幕升腾、燃烧、鼎盛,直至覆灭。

血战,惨烈而短促。仅仅一个时辰,仅余的一千五百名飞虎军,全部倒在了暴雨泥泞的血泊中。他们来到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度,怀着拯救与正义的梦想,希望能用热血换得和平。但他们的生命,却耗费在与华音阁众的厮杀上。他们的梦想,永远地破裂,碎成一个又一个污蚀的血沫。

他们的死,亦换来无数对手的尸体。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那熟悉的江湖,打马仗剑,醉酒狂歌。

他们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卓王孙踏着满地尸体,走向杨逸之的时候,杨逸之几乎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长剑刺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白衣,已完全染血,他的目光,痛苦而彷徨。

飞虎军之所以跟随着他,是因为相信他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走向光明。但他却辜负了他们。令他们全军覆灭,令他们永远身陷黑暗,万劫不复。

这些武林群豪们,虽粗鲁,但直爽;虽恪守着陈腐的规矩,但正义凛然,他们只不过是青史永远都不会写到的山野村夫,却有着一腔热血,一身武艺,一场勉强扶弱、行侠仗义的梦想。他们不管杨逸之遭受多少责骂,始终跟随着他。

杨逸之跪了下来,跪在满地血泊中。

唯有他,辜负了他们。唯有他的死,能为他们招魂。

这一刻,卓王孙来到他面前,青色的影子宛如一双巨大的羽翼,覆盖在他身上。

杨逸之的头倏然抬起,卓王孙仍傲岸,坚强,平静如海,沉雄如山,宽广如苍天,深邃与浩宇。

但他,已不再羡慕这个人。

他冷冷看着卓王孙,如月光一样清明的目光终于变得森冷。

他,不再惧怕与这个人一战,因为,他终于看清楚,卓王孙不是他的朋友,绝不是。

他缓缓站了起来。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在满地尸体中,杨逸之是最后一抹月光。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将这抹月光碾灭。这场战争,将会顺着他早就规划好的轨迹进行,再没有任何意外。

天下缟素,亦将成真,他将在天地皓白、万亿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纤细的灵魂,让她好好安歇。

血一般鲜艳的胜利之果已挂满枝头,只需收获。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杨逸之缓缓站起。他那双燃烧着的眸子令月光沦落。

死死盯着卓王孙。

——“你为什么不肯反对他?”

——“因为我相信他。”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渐渐地,有泪水滑破满面血尘,沾染了杨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们会是天下最好的朋友。虽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缘纠缠,但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着彼此高处寂寞的灵魂。

所以他隐忍,退让,尽力理解他,帮助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个白骨支天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独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随从、敌人,甚至朋友。

只要满地尸体。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会在地狱的深处,蜕化成天使。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字道:“卓!王!孙!”

卓王孙的脚步倏然停住。

最伟大的胜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随着遍地尸体。只要他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杨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从未想到,他在杨逸之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巅,与他击掌为诺时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与他相约饮酒的温文;也不是洞庭湖上,与他对弈剑风的潇洒;更不是绝域雪顶,与他执剑对决时的沉静。

他如是天使,此时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堕落。

他如是月光,此时已遭阴影遮盖,因愤怒而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只余下刺骨的敌意。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却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孙有一丝怅然,他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照得透亮。

隆隆的战鼓,风雷般的炮声,悲壮的战号,骨肉撕裂的碎响,嘶哑的惨叫,在这一刻都静止下来,世界宛如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尘埃中,惝悦迷离。

尸骸遍地,白骨支天,战车的碎片,城墙的残垣、败草、朽木、秽士,碎石在无边的战火下熊熊燃烧。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赤地,倭军与飞虎军已全军覆灭,阿修罗之炮漫天炸开,仍在追逐着剩余的明军。平壤城痈一片斑驳,华音阁弟子操纵着炮火,他们的鲜血亦染红了城墙。

那一刻,卓王孙仿佛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国人恨他。他开启炼狱的力量,将十万人命顷刻之间化为劫灰。

高丽人恨他。哪怕他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保住国家,他们毕生无法忘记临海君那张狰狞的脸。

明朝士兵恨他。他们奉他为主帅,曾跟随他血战,而今他却不惜用十万人命,为他的怒火殡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们怀着一腔热血,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国度,却因他埋骨他乡,死不瞑目。

华音阁的弟子呢?他们是否也恨他?恨他将他们拖入这场战争,恨他将华音阁千年基业恣意败坏?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临死前的话响彻在耳边,一如命运苍老的吟哦:“赢得这场战争后,你将一无所有。”

卓王孙心中惕然而惊。

残阳如血,照出满目荒凉,唯有他还站在战场上。

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尸体积天,血流漂杵。十里战火,遍地赤红。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侧飞舞。

却是那么孤独,寂寞。

如此,他拥有天下,又能向谁夸耀?他令天下缟素,又有谁真正悲伤?他纵然天下无敌,却能向谁诉说?

第一次,卓王孙的目光竟有了一丝茫然。他低头时,正迎上杨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着神魔。

卓王孙良久无语。他知道,多年的争斗终于有了结果,他亦可收获另一场战争的果实。

这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男子,终于因愤怒而失去了一切风仪、理智、冷静,变得不再像他,变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对抗的风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剑之内将他打败,彻底摧毁,彻底践踏。让他清明如月的骄傲,在自己身前化为尘埃。

但不知为何,卓王孙的心中有了一丝痛楚。

痛得连胜利都无法触摸。

不,他不能和他一战。他不能摧毁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这个战场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没有他,他将永生寂寞。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看着他那张浴血的脸,看着他目光中深深的创痛。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样的痛。他忽然明白,杨逸之一直忍让,有多么艰难,多么珍贵。当杨逸之最终决定对他挥剑相向时,脸上为什么那么悲伤。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男子的创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一次,是否该让他忍让,换他成全?

这一瞬间,他心底泛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原来,和他相比,天下缟素,也不过是一场儿戏。

他抬头望天,轻轻挥手。

隆隆炮声不再响起,劫后余生的人们喘着粗气,惊骇地望着天空。

化音阁弟子默默地站在平壤城墙头,将阿修罗炮调转、封印,而后无声而迅速地,收拾着同伴的尸体。

卓王亦亦看向天空。如果小鸾在那里凝望着这一切,知道他终结了这场杀戮,也终结了这场天下缟素的游戏,会快乐么?会悲伤么?

在即将收获胜利的前一刻,他放弃了数月经营,放弃了十万生命换来的战果。慈悲么?残忍么?

卓王孙透过滚滚硝烟,望向天际尽头最后一缕晴空,那里似乎有轻灵的彩云在飞翔,纤细、脆弱、通透如琉璃。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怆然一笑。

终于放手。

这一切,杨逸之却已看不到,他只是死死握住长剑,冷冷看着他,等待着一击制胜的机会。

卓王孙低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你知道么?”

“杨大人……已经死了。”

杨逸之挺立的身体猛然一震,刚刚凝聚起的劲气猛然失去控制,钻入了心房,狂猛地轰炸起来。他一口鲜血喷出,颓然跪倒在地上。

天宇浩茫,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令自己站起。

他痛苦地跪在泥泞中,感到黑暗与血腥宛如狞厉的毒蛇,拖着自己向深渊中急速滑落。深渊的尽头,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凝望着他,默默无语。

地狱的烈火吞噬着老人,那是他所犯下的所有的罪孽。叛国、忤逆。每一项罪名都是凌迟,鞭笞着老人的灵魂。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能拯救。

再做什么,再坚持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忍不住凄厉地呼喊出:“父亲……大人!”

于是,平壤城之战终结。

第二十三章 匹马孤城望眼愁第十二章 茶经水传平生事第二十四章 夹道香尘迎丽华第十三章 柳陌征衫锦带钩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第三十五章 宝辇香轮九陌尘第二十七章 红豆花开声婉转第二十五章 落英错认舞衣鲜第六章 故国惝恍梦里天第三十一章 谁道尽提龙虎将第十二章 茶经水传平生事第七章 铁马新林休战鼓第二十一章 可怜明月河边种第十三章 柳陌征衫锦带钩第二十六章 楼船落日紫貂轻第六章 故国惝恍梦里天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第二十四章 夹道香尘迎丽华第十章 路从蓬岛三山远第三十三章 往事伤心尚铁衣第二十五章 落英错认舞衣鲜楔 子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第二十五章 落英错认舞衣鲜第十八章 兵戈十日出重围第十八章 兵戈十日出重围第二十八章 好与新妆报镜台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第十三章 柳陌征衫锦带钩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第十四章 玉人微叹倚栏杆第十章 路从蓬岛三山远第二章 自是河山战鼓频第二十九章 玉钗恩重是前生第十二章 茶经水传平生事第二十一章 可怜明月河边种第十七章 杨柳重载驰道改尾 声第三十六章 帝子魂归南浦云第十五章 征途鶗鴂愁中雨第四章 高阁登临雨后天第三十九章 旧事已非还入梦第二十八章 好与新妆报镜台第二十九章 玉钗恩重是前生第十五章 征途鶗鴂愁中雨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第二十章 玉几君臣笑语空第二十二章 移入东风碧玉栏第十九章 高卧千峰锁暮霞第二十一章 可怜明月河边种第十四章 玉人微叹倚栏杆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第三十章 可知花亦是多情第一章 天上人间总玉京第十一章 新传使者出皇都第三十八章 江山萧瑟隐悲笳第三十八章 江山萧瑟隐悲笳第十一章 新传使者出皇都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第二十八章 好与新妆报镜台第七章 铁马新林休战鼓第二十一章 可怜明月河边种第十五章 征途鶗鴂愁中雨第九章 松窗映火茗芽热第十八章 兵戈十日出重围第三十五章 宝辇香轮九陌尘第一章 天上人间总玉京尾 声第十八章 兵戈十日出重围第三十七章 六龙衔烛下平芜第三十二章 立马山川千骑拥第十三章 柳陌征衫锦带钩楔 子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栏白玉花第二十章 玉几君臣笑语空第十九章 高卧千峰锁暮霞第三章 斗茶客话千山雨第三十章 可知花亦是多情第十八章 兵戈十日出重围第十一章 新传使者出皇都第二十七章 红豆花开声婉转第二十八章 好与新妆报镜台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栏白玉花第三十一章 谁道尽提龙虎将第三十四章 珍重雕栏白玉花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云深第二十九章 玉钗恩重是前生第二十二章 移入东风碧玉栏尾 声第三十二章 立马山川千骑拥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第四十章 相思千里暮云深第十二章 茶经水传平生事第二十三章 匹马孤城望眼愁第二十四章 夹道香尘迎丽华第三十一章 谁道尽提龙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