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香梨回乡后不能将话传明白,令乡民不放心,华琬还特意写了封信与舅舅李昌茂。
送走了香梨,置物房重新安静下来,华琬翻阅着《总珍集》,忽然抬眼认真问道:“婶娘,愿意帮助云霄乡的贵人,是庆国公府的郑老夫人么?”
华琬会猜是郑老夫人不奇怪,陶学录笑着摇头:“不是郑老夫人,这七年来,我从不去求郑老夫人帮甚棘手的忙。”
“为什么呢?”华琬歪着脑袋,她能想到的,最厉害的人就是郑老夫人了,而且除了郑老夫人,她也未见婶娘还有与谁往来,既如此,哪位贵人有能力直言让她们安心呢。
“很多时候啊,这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帮着帮着就没了。”陶学录低下头,紧握了尖锥,抵在一块半弧形的鎏金片上,用手锤仔细敲打。
怪道婶娘待郑老夫人不怎么热情,一定是郑老夫人总让婶娘制首饰,制着制着将情分制没了。华琬虽未明白陶学录话中深意,但也懂得此事确实与郑老夫人无关。
临近午时,阍室的仆妇陪同庆国公府穆和堂的管事妈妈过来置物房。
穆和堂管事妈妈将三只锦匣完好地交与陶学录。
陶学录一一开匣检点,“还请管事妈妈替老身传个话,请郑老夫人尽管放心。”
“就有劳学录大人了。”管事妈妈对陶学录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不敢久留打扰陶学录,欠身随仆妇离开置物房。
三只锦匣皆四四方方有尺把宽,其中盛装宝石的锦匣最大,匣子里又横七竖八地分成了数格,不同格子里分别装了鸡血石、祖母绿、青金石、玛瑙等,将华琬看的是眼花缭乱,不禁小声嘀咕,“又是南珠又是宝石的,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陶学录笑道:“虽有南珠,可要做一套嫁妆头面,这些宝石还不够。”
华琬一脸惊讶。
“还只是贵家小娘的嫁妆罢了,若是皇上或贵妃的华冠,用到千颗宝石、千支翠羽都是少的。”
华琬啧啧感叹两声,在陶学录的教导下,戴上蚕丝手套,一颗颗地捡数宝石。
在百姓眼中美丽贵重如天上星星月亮的宝石,于世家贵族而言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要替贵家女娘精心制一套嫁妆头面不容易,冠、簪、钗、步摇、花钿、掩鬓、梳篦、耳铛等样样不能少,之外还有璎珞、珠链、手镯、臂钏等等。
虽然清单是现成的,原材料也不需陶学录和华琬费心,但单画每一件的花样,再拿于郑老夫人过目,最终定下开始制首饰,都得一个月。
既然急不得,也不需急,那便慢慢做了。
……
香梨回到云霄乡,一与大人们说起莫福等人被官差抓捕入大牢一事,整个云霄乡便如水入火热的油锅,一整个炸开了,哪怕香梨再三言华琬和工学堂的女官已寻到贵人帮忙,也无人肯听。
乡里的老弱妇孺齐聚了,言要赶去洛阳救人,幸而被接到信的李昌茂拦下。
在李昌茂的再三恳求和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乡民终于暂时按捺下情绪。
遣散了乡民,回到屋里,李昌茂又拿出信看一遍,华琬的簪花小楷娟秀如水,字句从容,但他心里仍悬得慌。
李昌茂知晓,若真让乡民去洛阳闹,非但救不出人,反而会有更多人被抓进去。
李仲仁自经馆回来,李昌茂唤了李仲仁到屋内,递了华琬的信与李仲仁,末了长叹一声,“仁儿,这事摊到咱们老百姓身上,是比天还大啊,你说阿琬真能救出莫福他们吗。”
李仲仁垂首沉默半晌,旁人看不到他眼中的惊怒,再抬起头时,情绪掩下,面上只剩薄愁,“照阿琬信中所写,该是有十成把握。阿琬人在工学堂,大概认识了凝光院或文思院里、能在贵人跟前能说上话的女官。”
顿了顿李仲仁又说道:“不过还是得两手准备,爹,若阿琬信中的贵人,不能将莫福叔他们救下,我们该怎么办。”
李昌茂眉心早皱出两道深深沟壑,“若救不出,我便磕死在洛阳官衙大门外,其实我知道阿琬还只是个孩子,岂能全信了去同乡民保证,可我也没办法。”
李仲仁身躯一颤,爹折了两条腿,平息乡民对赋税的怨怒,今儿爹拦住乡民不去洛阳闹事,若人救不出,就只能用命来偿债。
这些事儿有错,但错都不该由他爹承担,只无奈命如草芥,人如蝼蚁。
“爹,初二十六太学放榜,那日一早儿就进京。”李仲仁岔开了话,“儿会努力的,争取两年后直接入仕,或者下春闱一举中第,到时候爹、娘、阿琬,就都不会为难了。”
“可这天下不是一家好便都能好的,对了,你干脆提前一日进京,看看能否见到阿琬,若见到了,再详细了解此事,有要用到钱的地方,让阿琬尽管与我们说了。”
李仲仁勤奋聪颖又懂事,李昌茂心里终归有点欣慰。
他家倾尽所有拿出的钱,都不够衙门那些大爷睁开眼看,李仲仁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仍点头应下,“爹放宽心,先将脚伤养好,待莫福叔他们回来,爹还得领了他们想别的挣钱法子,不能再这般贸贸然地出去了。”
“仁儿说的是,你先写封回信与阿琬。”
……
在皇宫大安殿同睿宗帝请安后,赵允旻佝着身,垂头丧气地往紫露殿行去。
随其身后的两名内侍窃窃私语。
“你说咱们怎如此命苦,跟了这样的主子,平日里捞不到油水也便罢了,外头到处遭人嘲笑,回来还要被喝喝骂骂。”其中一名身材略瘦小的内侍抬了抬头,不屑地用下巴指走在他前头的赵允旻。
“可不是,咱们主子就是个窝囊废,母族没了,自己又当过质子,先才你是没瞧见,皇上和张贵妃数落他时,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点头哈腰的,一会肯定拿咱们撒气。”
赵允旻猛地止住步子,枯叶落于其袍摆,又窸窸窣窣地滑到地上,粘在了缎面云靴旁。
两名内侍连忙噤声,赵允旻再不济再为人所不齿,那也是主子,他们能在背后贬损了,却也断然不敢当面嘲讽,二人相互打了个眼色,自忖说话声音又细又低,赵允旻不可能听见。
背对着内侍,赵允旻嘴角勾起浅浅弧度。
他的听力过人,于屋内能听见瑶琴收弦时震动琴架的尾音,于山下能听见林中雀鸟翅羽同枝桠的刮蹭,于溪旁能听见白虾从水面跃起时水纹的荡漾……是以回京那日,他于人群中,听到了华琬‘抓贼偷’的呼喊。
只可惜能听到的声音再轻再细,也听不见人的心声。
赵允旻又开始慢腾腾地往前走,不见半点朝气。
内侍跟着松口气,露着不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