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了,关了,又再次打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才慢慢走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杨姐冲上去:“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的脸色非常难看,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低声道:“你们节哀顺变!”
杨姐后退一步,双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一众医生护士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陆续离开,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出奇。那么多人,用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救活一个病人,大家的沮丧也可想而知。
当他们路过前面的那排等候椅子时,停下脚步,只见一个人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他靠着墙壁,微微闭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又仿佛是对任何结果都漠不关心。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淋湿又干掉,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和各种汗味混合一起,十分难闻。但是,他浑然不觉,只是一直呆呆坐着。
医生护士,相继走远。
杨姐茫然回头,盯着三丈开外的他,自从进了医院,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几乎从来不曾挪动过脚步。就像他身上紧紧贴着肌肉的血衣一样,几乎整个人贴在墙壁上了。
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好一会儿她才发现,他居然是睁着眼睛,只是,目中没有什么焦距。
“受德……”
“受德……”
她叫了好几声,他才抬起头,目中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小吴……他……”
她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是死死盯着他身上遍布的干涸血迹,仿佛那是他自己身上的血也彻底流干了。她悚然心惊,“受德……你……”
他缓缓站起来。
杨姐以为他要进病房里,心里一松,就打算跟他一起进去,因为,她实在是不敢单独一个人进去,也不敢面对那可怕的一切。
可是,受德是往相反方向而去。
杨姐问:“你去哪里?”
“找医生。”
“可是……”杨姐嗫嚅,还是说下去,“医生说了,小吴已经……”她无法说出“死了”二字,惴惴地换成了,“小吴已经不行了……我们要不要马上通知小吴的父母?”
他死死盯着她:“这不可能!”
杨姐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是惴惴地:“不通知他父母吗?可是,事已至此,我们也无法隐瞒了……”
“别去惊扰他们了!等小吴好了再联系他们好了!”
杨姐不敢置信,很想去摸一摸他的头,是不是傻了,可是,她站在原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受德,人死无法复生,小吴伤在要害,医生抢救了一天一夜也没法,他们也尽力了……唉……”
“换医生!”
杨姐目瞪口呆:“这……怎么换医生?”
“我马上去找!”
他大步就走,杨姐追上去大叫“受德,你去哪里?”,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杨姐呆在病房,好一会儿,才转身。
两名特护站在门口,见她缓缓走来,低声道:“杨姐,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杨姐慢慢走进去。也不知怎地,她也不敢靠近,仿佛多年之前,亡夫病故的时候……她听得医生大喊“急救”二字,就再也不敢靠近病房,因为,实在是太怕面对那突如其来的死亡了。那时,她惧怕的不是亡夫的死亡,而是害怕那种别离——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之人,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再也见不到他,无法跟他讲话,跟无法谈笑散步共同度过许许多多的日夜。
这种感觉已经许多年不曾降临,而此刻,又卷土重来。
对于吴所谓,当然不是亡夫去世前的那种感觉——可是,这哀切之情更深更浓。彼时,她还是美艳如花,事业鼎盛,正站在人生的巅峰时刻,身边还围绕着许多朋友,貌似的亲人……他们众星拱月一般安慰她,带她到处寻欢作乐以尽快走出人生的阴影。
多年风云岁月,她头上只剩下斑白花发,一切人生的伪装早已被剥离干净,亲人,朋友,爱人,一个也无……
唯有一个吴所谓。
唯有他在她最危急困苦的时刻不离不弃。
他于她,早已变成了一种比爱情、友情甚至亲情更加牢固的情感……一如此时她一个人站在病房的门口。
仿佛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像一个到了风烛残年孤苦伶仃的寡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要死掉了。
这世界上,在她心目中,已经是任何人都比不上吴所谓,纵然受德,也远远比不上吴所谓。
那是失独的心情。
以至于她悲哀到了近乎恐惧的地步。
好半晌,她才鼓足勇气踏上前。
吴所谓躺在病床上,他面上尚未蒙着死者常见的那种白布,也许是因为受德支付的极其高昂的药费,哪怕他已经毫无知觉,他们还是维持着他面上的氧气罩,当然,那氧气是否能进入他的生病,医生也管不了。他们只认为,那个非要如此的家属是个疯子。
但是,疯子除了钱,他们就没法拒绝。
吴所谓面上很平静,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和得色,仿佛最后一枪射出时,时光便在他脸上定型了——他肯定自己射中了金银子,乐坏了,准备冒险再击,彻底将这老贼干掉。这成功的快感,令他在死亡的一刻,保持了一种不变的欢乐。
如果不看他身上的伤口,他简直就是睡着了,在做什么好梦,而且,面上干干净净,一丝伤痕也无,简直就是活脱脱当年刚刚窜出大众眼中的漫画家小鲜肉。
他伤在背心,几乎算的一枪致命。
金银子养了那么多年小鬼,然后,和众人的了解,居然是凭借热兵器的绝杀,可见,这世界上到头来,一切都是个愚蠢的笑话。
杨姐在他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本来,她的腿经过上次车祸是很不好的,可是,站了这么久,居然也不感觉到疲乏。
一名特护悄然上前,低声道:“杨姐,节哀顺变吧。”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拉起白布就要覆盖在吴所谓脸上,杨姐忽然躬身,一把拂开她的手,厉声道:“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