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慕再次环视四周,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天边沉沉的黑暗开始消退,露出一点点鱼肚白来——快要天亮了。“天亮之后我们再离开。”柴凌宇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改变,缓缓道。
冷慕注意到楚尊犹豫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自从进入通神之地开始,楚尊就有点不对劲。对于这个很早就和他们在一起的孩子,冷慕不想用坏的心思来揣测他,但心中的担忧却是怎么也忍不住的。
她轻叹一声,上前揽住了楚尊的肩膀,用力握了两下:“跟我说说,有什么心事?”
楚尊愣了一下,掩在宽大帽兜里的容颜露出一抹苦笑:“史家是整个大陆上唯一有能力将整个历史完整真实地传递下去的家族。我想……”
“为什么一定要是家族呢?”冷慕皱眉,“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地去完成整个历史的传承呢?家族的力量虽然强大,可是也正是因为是一个团体,利益追求和负担也会比常人重。相反,一个人的话,只要有赤子之心,跟容易做好大家族做不到的事情。”
柴凌宇看了眼冷慕,轻笑道:“但是一个人的力量,远没有办法得到和世家大族一样的资料。在他们手下记载的历史,就会变得苍白而虚无。”
冷慕皱眉:“但是真正有能力传承历史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
就像传说中的史家继承人,即使挂着这么个“继承人”的名号,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出现史家为继承人做了什么的记载。
一个人强大到一定程度,他想做的事情,全世界都会来帮助他。更何况,传承、记载历史,本来就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
柴凌宇不说话了,就连楚尊都低下头,冷慕眨眨眼,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休养生息去了。
天亮就好离开,他们最好能找到转盘,毁了它,然后就想办法从通神之地出去。
这里到处都是危机,一片阴影、一只小虫子都能要了他们的命,冷慕实在不习惯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现在名诺已经安全了,甚至就连她对冷日濯的执念都可以放下了,冷慕再也不担心冷日濯的威胁,那么能不能毁了转盘,她也就没有那么执着了。
就当是看一场戏吧。
只是当时的冷慕没有想到,自己就是那场戏的压轴。
通神之地的天亮很有意思,不是那种太阳一点一点爬上来的天亮,而是骤然之间,就像是一个孩子按耐不住地跳出来吓唬人一样,一瞬间就天地放光了。
冷慕原本还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眼前忽然一片白光闪烁,吓了一跳的同时赶紧睁开眼睛,就看见漫天绚烂的霞光和明亮犹如正午的太阳。
“……”见周围没有危险,她很快又放软了身子,柴凌宇早醒了,倒是楚尊还呼呼大睡。
冷慕推了推这个小家伙,见他没有反应,奸笑着就想把他终年不离身的大帽兜给掀开。
手指刚刚碰到帽兜,就被楚尊抓住了。楚尊白嫩柔软的手紧紧握着冷慕的手腕,不用力,但冰凉得让人有种手已经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冷慕不得不出声提醒他:“你要是敢对老娘出手,老娘就拔光你尾巴上的毛!”
楚尊愣了愣,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手上冰冷的温度也一点一点上升,等到冷慕的手离开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温度了。
楚尊率先起身往树影婆娑中走去:“我能感应到转盘的位置,走吧。”
冷慕愣了一下,和柴凌宇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清晰的怀疑。
楚尊一早就说了他的力量在通神之地受到限制,他甚至还为此将冷慕体内的先天力量给唤醒,为什么现在他不用任何人的帮助,就能感知到命运转盘的位置?
但是两人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跟上了楚尊的脚步。
有些事情,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确定。就像他们现在,即使对楚尊的举动有所怀疑,却没有全然失去对他的信任。
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危机的地方,楚尊若是想害他们,有太多的办法了,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冷慕看着楚尊在高及膝盖的草丛中踟蹰独行,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酸痛,上前小跑了几步,拉着楚尊的手,一起往前走。
柴凌宇却在冷慕拉住楚尊的手的时候,猛然回头。
他的力量经过一晚上的恢复,已经达到了他平日里的水平,这会儿他能感觉到,他们身后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动身开始,就一直尾随,并且隐含怨念。
在冷慕和楚尊一起走的时候,那种隐隐的怨念更是瞬间暴涨。
柴凌宇挥手劈出几道风刃,带着清浅的呼啸往后飞去,很快,空气中传出一声尖锐的嘶鸣,惊得冷慕和楚尊齐齐回头。
却只看见地上零星地撒着几点殷红的血点。
冷慕皱眉,柴凌宇解释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它一直跟着我,我能感觉到那种恶意。”
冷慕点头,招呼柴凌宇上前来,他们三个手牵手一起走比较保险,面上还笑着:“呐,本姑娘一向信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看来柴凌宇你还是很合本姑娘的胃口的。”
柴凌宇苦笑一声:“我没有感觉风刃真的伤到它。”
楚尊的眼神闪了闪:“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在通神之地里死去的人的灵魂合集,百年来,他们已经能够修炼成人体,精神强大而肉体脆弱,风刃对空气的撕扯程度即使没有直接命中他们,也够他们受得了。”
冷慕惊讶:“精神强大啊……那我们不是要很小心?不然被蛊惑或者被催眠,然后自相残杀什么的……”
楚尊无奈道:“这是通神之地后天形成的东西,我还是能够应付的。”
“那转盘呢?”冷慕问,“转盘是不是通神之地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有的?”
楚尊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刚才的举动让他们怀疑了,心中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转盘不是。最开始转盘存在于虚无界,那是个没有人可以干预的地方。后来父王被困在那里,转盘却因为能量转换的缘故被送到了通神之地。所以我能感知它。”
“呃……”冷慕带了点歉意,而柴凌宇却没有看他,皱着眉头挥开挡路的枝桠,目光坚定地往前走。
“你知道命运转盘在哪里?”冷慕反手拉住柴凌宇,皱眉道。
“我不知道。”柴凌宇皱眉回头,却没有看冷慕,视线飘飘忽忽地不知道落在哪里。
冷慕轻叹一声:“我明白你急切的心情……”
“谢谢你能明白。”不等冷慕说完,柴凌宇就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在里面、跟里面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在召唤我,我想快点接近它……”
“什么‘它’?”冷慕问。
柴凌宇愣了一下,明亮有神的眼睛就像是被一层膜给蒙住了一样,看不清光芒。
冷慕有些担心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却感到手心一阵刺痛,反手看的时候,却不见任何伤痕。
柴凌宇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看着冷慕距离自己的脸极近的手,道:“怎么……在楚尊面前你还想调戏我啊。”
冷慕眨眨眼:“你现在还有被召唤的感觉吗?”
柴凌宇脸色大变:“我……我刚刚被召唤了?”
楚尊嗤笑:“亏你还是‘钥匙’呢,在通神之地里这么不小心。”
柴凌宇沉默地没有反驳,甚至还低下了头,眉头皱的死紧。
冷慕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手牵手一起走,这样就算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不用太担心啦。”
楚尊转向冷慕,帽兜之下阴沉沉的眼睛,目光锐利:“现在就放松警惕,要是真的很出了什么问题,该怎么办?”
冷慕噎了一下,轻叹道:“刚刚那什么灵魂的集合,还是有影响的吧,不然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如临大敌的?把事情说开了不是更好,我一个人在通神之地里什么都不知道,既没办法自保,也没办法成为你们的助力。呐,现在互相猜忌,这不是要命的事情吗。”
柴凌宇赶紧道:“我没有不想告诉你,只是这件事……这件事是煌晔的罪孽,你没必要去承担这个。”
“这件事也是父王考虑不周,你一个凡人,参和进来干什么?”楚尊也训道,“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你却偏偏凑上来。你不是最爱惜生命的吗?怎么现在就能放下了?”
冷慕瞪起眼睛:“我才不是放下呢!”
她感到刚刚刺痛的掌心火辣辣地疼,但是不难以忍受,也就没有在意,继续道:“只是我们既然在通神之地内,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死的更快。俗话都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们藏着掖着,知道的是你们为我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算计我呢。”
话音刚落,楚尊的眼神闪了闪,很快垂下眼睑,不说话了。
柴凌宇伸手握住她:“怨灵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和命运转盘形成呼应。你不觉得近百年来皇族的命盘都变得很悲惨吗?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大陆上越是强盛的国家的君主越是深陷这八苦,不得超脱。”
像是他的父皇,煌晔的国君,世人称颂的明君,因为明若的缘故,永远都逃不了爱别离的咒语。
而冷日濯,则是因为早期没有得到神灵的认同,后来又经历了一场暴乱,多疑的性子让他难逃五阴炽盛的折磨。
而即使是被神灵选中的神使家族,生老病死也是逃不掉的。
更可况近百年,大陆上的战争次数和规模都在增加,若说没有天灾的缘故,谁能相信?
柴凌宇在成为煌晔太子之后,曾经暗访过好几个兵戈连年的国家,那不是什么实力强大的国家,他们的战争在煌晔和摩国这样的超级大国来看也许只是小打小闹。
但柴凌宇真正站到那个战场上之后,才体会到那种生命的悲凉。而这些生命的离去,却是以为上位者荒谬的理由。
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开始崩坏了。
如果说此前他只是想着要推翻神灵在凡间的统治,还世间一个公平的秩序,那么现在,他就是坚定了决心要打破命运的戏弄,让人类享有真正的自由。
冷慕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些君主的行为异常是因为命运转盘发生了变化?”
她想起冷日濯抱着她,缓缓道:“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有一个命运转盘,那是用神灵和凡人的血浇筑而成的东西,那操纵着世间万物的命格。而我们,只是在转盘之下跳舞的提线木偶,没有自由。”
冷慕永远记得冷日濯脸上那种混杂着温柔和绝望的神情。让她感动的同时还让她全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