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竹篱茅舍(2)
几天后柳云若搬出皇宫,宣德处理完政务后过来,两人一起在竹屋里看书。从宣德二年就开始撰写的《帝训》二十五篇即将颁布天下,宣德亲自执笔修改。两人各自对着一堆书,过一阵儿宣德就转过头,叫云若,或者是倒一杯茶喂他,或者拉起柳云若的手,轻轻摸索。他的神情是那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柳云若却读得懂里边的珍惜。
柳云若开始学习让自己疏懒,每日除了看书,在园子里漫步,便是看秦倌儿他们玩耍。离了规矩重重的皇宫,脱下宦官服色,连这些小太监们都似恢复了孩子天性,钓鱼种菜放风筝,玩得不亦乐乎。看着他们绕着篱笆追逐奔跑,汗水在粉红的脸上闪烁晶莹的光泽,让人无法相信他们是已经残缺的人群。原来若有爱,众生便可平等。
宣德进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音乐,似乎是笛子,却不如笛子呜咽悠扬,暗暗有些奇怪,柳云若的手还不能操纵乐器,这又是谁?转到竹林的那一侧,就看到了让他心醉的画面,秀颀的青衫少年靠在苍翠的湘妃竹上,拈着一枚竹叶,低着头专心地吹奏,衣袂与竹叶幻化成一色,无风自动。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宣德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独倾心于他,这种美丽超脱凡尘之外,即使是帝王,面对他也不曾有任何优越感。
柳云若听到脚步声,回过头一笑,宣德走进竹林,看到他拈在手中的竹叶,有些惊喜:“你的手好些了?”
柳云若试着动了下手指,已能弯曲到半环,他点头道:“疼痛轻得多了,只是还使不上什么力气,操控不了箫管,只好摘片叶子玩玩。”
宣德接过他手中的叶子打量着,十分好奇:“没想到一片叶子竟然能吹出那么动听的曲调。”他学着柳云若的样子放到唇边,鼓足了劲儿,却只听见“噗噗”的吹气声,连一个音调也吹不出。
柳云若不禁莞尔:“这又不是吹唢呐,别用那么大力气,这样——”他又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轻轻一过,便是一串动听的音符,道:“唇开一线,将气轻轻送出。”
宣德又试了两下,虽然吹响,却极为难听。一抬头见柳云若满眼都是俏皮的笑,禁不住胸口一热,忽然扔掉手中的叶子,揽住他的腰,在他唇上深深吻下,含糊着道:“什么是唇开一线,你教给朕……”自从柳云若受伤两人就没有过这样亲热地接触,他对他的渴望,已不仅仅是心中的思念。
竹叶在春风里飒飒轻响,柳云若在宣德温暖的唇下温柔的沉沦,他不知为何,心中有淡淡的怅惘。
忽然背后“哗啦”一声,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连忙分开,转头去看,原来是一只大风筝坠落在竹子上。秦倌儿和明倌儿跑过来,看得皇帝和柳云若,吓得扑通跪倒,眼中有惊惧,却止不住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宣德本来有些气恼,却见柳云若笑着走向那风筝,抬起手臂,似是要摘下来,忙上前一步道:“朕来——”他费了些劲才将那缠绕的线从竹子上解下来,柳云若凑上来一看,笑道:“满漂亮的,是线系低了,稍往上调一点,就不会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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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将风筝递给秦倌儿,笑道:“今天饶了你们,以后多长点眼色。”
秦倌儿忙谢恩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见一只大凤凰在天空升起,这次却是稳稳地扶摇直上。柳云若抬头微笑着,他的青衫和黑发都在阳光下闪烁光泽,宣德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悠然。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坦然,让他有不受任何拘束地适意,他万分庆幸,原来柳云若那受尽摧残的身体里面,包裹的仍然是水晶般单纯脆弱的灵魂。
他对他的爱,已不仅仅是恩慈,唯有这种单纯能够填补他自己,他如履薄冰的童年,被权利纷争包裹的身份,繁华之下掩盖的疲惫。大概这就是自己为什么一次次原谅、包容他的原因,只有柳云若是懂得他的,若帝王只是让众生敬畏,无人懂得,怕也是最大的悲哀。
他向柳云若笑道:“朕昨日从你这里回去,得了首诗,今早拿给阁臣看,他们都看不懂,朕要考考你。”柳云若一笑摇头:“杨荣是诗词高手,怎会读不懂?”宣德拉着他的手进了书房,铺开纸写道:
“吟朝避暑到琼林叶含风雾气侵喜轩窗开朗霁听笙歌动清音长偏称从容难饮何妨潋滟斟酒金瓶须慢泻怀诗句醉时。”
他这么一连串写下去,也不断句,也没有韵,不管是五言或七言,字数都不对,柳云若不禁怔了一下。宣德便得意起来:“怎样,你读得出来么?”
柳云若随即笑道:“我也得了一首,皇上帮我写出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飘轻云静正春宵淡星疏带浪摇藓绿荫浸曲涧桃红艳映平潮莺唤醒金闺梦杏妆成玉貌娇柳垂溪频点翠分芳蕙异香。”
宣德写了两句便已明白他的意思,写完摇头叹息道:“还是你敏捷些,朕想了半晚上,你片刻间就能吟成一首。”
原来他这首诗是藏头的,每一句的首字是上一句尾字的一半,可构成一个回文,实际上是
今朝避暑到琼林,木叶含风雾气侵。
人喜轩窗开朗霁,齐听笙歌动清音。
日长偏称从容难,佳饮何妨潋滟斟。
斗酒金瓶须慢泻,写怀诗句醉时吟。
而柳云若的诗与他格式一样,读出来便是
风轻云静正春宵,月淡星疏带浪摇。
山藓绿荫浸曲涧,水桃红艳映平潮。
朝莺唤醒金闺梦,夕杏妆成玉貌娇。
乔柳垂溪频点翠,十分芳蕙异香飘。
柳云若摇头微笑:“皇上这诗做得有趣,我拾人牙慧,纯为凑字,便落了下乘。这诗首尾相接,每个尾字一拆为二,似合又离,不如就叫离合诗。”
宣德慢慢搁下笔,走到柳云若面前,目光中有审视:“你不高兴?”
柳云若一笑:“没有啊?”
宣德忽然伸臂将他抱住,语气里有坚决地命令:“不准离开朕,听到没有!你跟朕之间,没有离别。”
柳云若叹息:“皇上,你又在担心什么。”
宣德吻着他的额头,轻声道:“对不起,朕担心了太久,很多次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才会觉得现在的快乐来得太迅速,有时候半夜醒来,觉得惊心,不知是刚从梦里醒来,还是正在梦中。”
柳云若黯然,原来那一次次的背叛离合,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影子,这样的惊惧,只因自己给他的太少,他的感情得不到满足。他抬眼望着宣德,温柔一笑:“皇上,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不会再离开——今晚能不能留下来?”
“云若……”
“我的伤好了,皇上,我很想你。”
那天夜晚宣德没有回宫,因为柳云若的手指不便,宣德为他脱下衣衫,他的手指游走在柳云若如雪的肌肤上,因为珍视而动作缓慢。
当宣德进入他身体的时候,柳云若的眼泪坠落下来,他想如果能让这个人快乐,他会不吝倾他所有。然而他能为他付出的只有这黑暗中的肌肤相接,一如当初,他肯交给他的只是躯壳,任他惩罚或疼爱。
他在想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留在宣德身边,能够维持这竹篱茅舍的幸福。或许这就叫醉生梦死,只有□□的时候,那种缠绵的疼痛能让他暂时逃离时间的逼迫。他和宣德都贪恋这脱离实际的爱,挥霍一生中仅有的快乐,不留任何余地。
半夜的时候,宣德已经睡着,柳云若却清醒了。他自己下床,勉强披上长衫聊以遮体。他走到窗边,看见远处的湖水在明亮的月光下闪烁细碎的光芒,湖边杨柳一条条地垂下。
这画面总在提醒着他,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等待他。他涩然一笑,是你在叫我么?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我想要的,只是这一点点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