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放回来的第一个工作日就是二月十四号,即便是令人丧气的不恰巧,还是没能压住整座南城飘散着的那股蠢蠢欲动的春意,并深深地渗进RT里的每一个角落。正在老板办公室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的宋总呀,我可是肩负广大民众的意志特来跟你请命的,责任艰重!如果我没能顺利完成任务,那么一踏出这里,我就算不被大家的脚丫子碾死,也会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宋总,快看!看到我真挚而无辜的小眼神没有?!”
磨得口水都要干透,宋以朗还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只是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话:“你的眼睛很小,不用看了。”
“……”这不是重点好不好……Joe狠狠地噎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一鼻子的灰,默默地嘀咕了一句:“眼睛是大是小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宋以朗终于恩宠地将视线暂时从手上的文件挪开,赏赐给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皮子,“不是说你和宣婷约了四点半见面吗?现在已经四点了。”
Joe不明所以地怔了三秒,随即感恩戴德得痛哭流涕:“我的宋总……我就知道宋总是最通情达理的!”
谄媚完后,急忙再追问了一句:“那……其他人呢?”
“你想让员工在私底下议论我厚此薄彼吗?”宋以朗幽幽地回。
那这样的意思不就是……
反应过来后,连肚子里准备好的马屁都彻底忘记拍,Joe迫不及待地想要走人将可以提前下班的好消息带出去,顺口便问候了一句:“宋总,情人节快乐!”
出口的同一时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竟是乐傻了犯下大错,心底当即“啊噢”一声,手上已是自觉地捂住嘴做出一副噤声的模样,抱歉地看着自家老板微微闪动的眼眸。
顷刻沉默之后,只听宋以朗平静地问:“宣婷那最近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Joe正色着如实回答:“五个月前的那封邮件是至今为止的最后一次音讯。”
“……顾非那里——”
“顾先生嫌我太烦,说要是再骚扰他,就报警处理。”
听罢,宋以朗冷哼一声:“我还没报警告他拐骗良家妇女,他倒恶人先告状。口口声声说不知道,可他未婚妻无缘无故跑去医院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每回谈论到这个问题,自家老板都跟吃了炮仗一般发火,Joe早已见怪不怪——近两年了,老婆平白无由地销声匿迹近两年,除了发过三封邮件给宣婷,再除了打过一通电话给宋家二老,简直和杳无音信没有差别。
“宋总……”等他抱怨完后,Joe才弱弱地出声问:“那下周还去吗?”
因为唯一的线索就是法国,所以两年来,但凡有空,他都要飞一趟法国,每次都去不同的城市。结果,当然都是无功而返,毕竟这和大海捞针无异,找得到才有鬼。
宋以朗没有回答他。但Joe明白,这等同于默认。
“宋总,”即便知道没用,Joe还是忍不住又一次壮着胆子劝道:“晓北应该是故意躲着你,否则为什么两年来都——”
“不是两年。没到两年。”宋以朗并未生气,只是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四点一刻,你确定不会迟到吗?”
经他提醒,Joe才猛然记起自己的正事儿,哀嚎着冲了出去,不久,便听到外面传来轰然的欢呼声。
宋以朗的唇角很淡地勾了勾,随即,目光定定地看着桌上的电子日历。
不是两年……没到两年……
是一年九个月零七天……
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然后轻轻地合上,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然后在桌前站定:“宋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宋以朗回过神来,不以为意道:“没关系,难得过节,让大家都开心一点。Anne,你也可以下班了。”
作为新招聘进来的这个助理,Anne和Joe的工作方式很不一样,是属于严谨干练的类型,如若不是清楚她的履历,完全看不出她去年刚从大学毕业出来。一年来,倒是和Joe两人互搭互补,帮了不少忙。
闻言,Anne略有犹豫地问了一句:“那宋总你呢?”
“把这些处理完我就回去。”宋以朗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不再多说什么,而后便感觉到Anne悄声走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他走出办公室,身旁冷不防一把脆生生的声音礼貌地喊道:“宋总。”
“Anne?”宋以朗习惯性地蹙了蹙眉,“你怎么还没走?”
“有两份表格的数据还没录入,就干脆收完尾再走。”Anne微笑着解释,随即转口问道:“宋总这是要走了吗?”
“你也早点回去吧。我先走了。”宋以朗淡淡地点点头,继续迈开自己的步子,走去电梯下了楼。
之前还晴朗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宋以朗开车从停车场出来经过大厦楼前时,正看见Anne站在廊下,似乎在为打不到车而焦急。
他打了个转返回去停在她面前:“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Anne并没有忸怩做作,当即拉来车门坐上副驾驶座。
“你……”
刚系好安全带回过头来,发现他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看,Anne不解地问:“怎么了,宋总?”
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后座,宋以朗摇了摇头,“啪嗒”一声将门锁住,然后问:“上哪?”
“世贸大厦。”Anne简洁地回答,随即补充了一句:“谢谢宋总!”
宋以朗似有若无地颔首,紧接着车内是很长一阵的安静。
许是觉得这样不说话有些尴尬,Anne开口扯了个话题:“宋总今天没约吗?”
问出口时,她便发现有些不妥——她很清楚,宋以朗盛名在外,作为助理跟在他身边近一年,她负责的基本都是正儿八经的公事,尽管对他的私生活小有兴趣,但向来都是谨言慎行,方才那句话,着实有窥探人**的嫌疑。
没想到,宋以朗只是不甚在意地答道:“嗯,直接回家。”
Anne的心里顿时一松,瞄见他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斟酌间,趁着此时轻松的气氛将自己很久以来的疑惑问出口:“宋总……是不打算结婚吗?”
“嗯?”宋以朗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Anne伸了伸她自己的手示意着解释道:“你的左手小指上不是一直戴着枚戒指吗?”
宋以朗应声瞟了一眼自己的手:“所以戴在这个位置是有你说的那个意思?”
听出他口吻中蕴着的淡淡笑意,Anne便知道自己误会了,“也对,现在很多人都是随便戴着玩。倒是我多想了。”
“不过……”顿了顿,Anne又是狐疑地盯了会儿他的戒指,随即抬头瞥了一眼光线下他舒缓的侧脸,终是没再继续追问。
说到一半的话没了下文,宋以朗也不好奇,车内一下重新归于安静。
没一会儿便到达世贸大厦,才停下,未及下车,Anne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宋以朗耐心地等着她接完电话。雨太大,雨刷器左右不停摆动,依旧模糊着挡风玻璃。就是透过这样的雨帘,他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前头的一辆的士上下去,本就不清楚的面容,被雨伞一遮,只露出下巴。
不尖瘦,也不圆润。
他的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跳。
“……宋总?”
Anne的声音将他的愣神拉了回来,只是一瞬间而已,等他再定睛时,已经不见踪影,耳畔继续传来Anne的话:“宋总,你不着急着回去吧?”
“嗯?”宋以朗轻蹙眉头:“怎么了?”
“是这样的,本来和一个朋友约好了晚上在Caprice吃饭,可是她临时来不了。你知道的,这家餐厅的消费不低,订金已经付了,位置也是好不容易才预约到的,不想浪费。宋总如果不嫌弃,就一起上去吧!你正好也还没吃饭,不是吗?”
见宋以朗面露犹豫,Anne紧接着说服:“虽然知道宋总不缺这顿饭,不过,就当作我的心意吧,谢谢宋总这一年的照顾和提携。”
后面有车要借道行驶,喇叭“嘟嘟嘟——”地直摁。见Anne表情诚恳,宋以朗干脆应承了下来,然后顺势将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十分钟后,世贸大厦内部商场的观光电梯,宋以朗静静地站定在透明玻璃前,眼前不停地掠过各层的店面,从四楼晃过五楼后,他忽然转回身来,正遇上了Anne略微好奇的目光:“宋总是在看什么吗?”
宋以朗双手插在裤袋里,却是答非所问:“好久没来了。”
瞥见他神色中的一瞬间的恍惚,Anne转了转心思,不再追问。
而当抵达19楼走进Caprice后,宋以朗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上来了——今天是情人节,餐厅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情侣来此庆祝,他和自己的女助理在这里吃饭,算是怎么回事儿……
然,Anne已经在服务员的引导下往里走,宋以朗的脚步滞了滞,也只能跟着走。
他们的位置不算太好,偏近角落,但好处是私人空间比较大。坐下点完餐不久,远远地看见几个小提琴手围住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演奏悠扬的乐曲。
紧接着,在悠扬的乐曲中,一个男人慢慢地走了过去。身材笔挺高大,长着一张东方人的面孔,但眼睛却是呈蓝褐色,尤其在特意调得浪漫的灯光下,闪烁着异常晶亮的光芒。他在桌前站定,将怀中抱着的一大束如火艳丽的玫瑰递送出去。
无论是这个男人的长相,还是那一大束玫瑰,都吸引了周围人探究的目光。
Anne亦扭过头去瞅了两眼,笑言:“这是要求婚吗?貌似这种节日是男方求婚最偏爱的选择。”
宋以朗用轻嗤来表达对这种高调行为的不屑,随即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站了起来。
背对着他,看不见正脸,只能看到她的头发编成三股辫绕成髻随性地固定在脑后。
他的眼皮,又是没来由地一跳。
……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夏晓北清恬地笑着接过玫瑰,两只手环着都险些抱不过来,瞥了一眼身周的目光,然后斜睨着对面的男人,“接下来你是要跟我求婚吗?”
威廉挑了挑眉,竟是当真摆出一副要单膝跪地的架势,惊得夏晓北心下一抖,随即便见他顺势坐到位置上,甩手一挥让小提琴手退走,这才扭头对看热闹的人道:“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我很小气,求婚这种独一无二的场景,可不想跟外人分享。”
他说得不羞不臊,但夏晓北已然脸红——当然不是因为他所说的内容,而是他的口吻着实很不礼貌。
“喂,这是在中国!你就不能收敛一下你的傲慢!”脸都被他丢光了,夏晓北自是不会再站着任人观赏,急忙坐回自己的位置,将花放在身侧把自己挡住。
还没坐稳,额上骤然一疼,反应过来时,正看到他赏完爆栗的手刚刚收回去,竟是还颇为嫌弃地弾了弾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北北,才回国第一天,你就撒欢子忘了本?嗯?”
呃……
来了来了,他又吊眼了!他一吊眼,就代表着……唐僧的“紧箍咒”要念叨出来了……
“要我收起傲慢,那就先拜托国人们收起他们的无礼。而且,我这怎么就是傲慢了?我这是在坚守自己的格调和底线,你没看到吗?从我一踏进这里,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就没停过。”
“我又不是动物园里面的猴子,他们那是什么表情?就算要看,那也得先经过我的同意吧?看杂耍还得收个费,何况还是珍贵的求婚。还有,什么喂喂喂,我的名字叫喂喂喂吗?……”
夏晓北无奈地将水杯递到威廉面前。威廉顺手接过,正准备喝时,临到嘴边又停了下来,瞅了一眼杯子里的液体,狐疑地问:“你不会下了毒吧?”
“呵呵呵。”夏晓北双手托着腮对他皮笑肉不笑:“是啊,能够让你瞬间变成哑巴的剧毒。”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说着,他才抿了一口。
当真是抿了一口。直到认识威廉后,夏晓北才深刻地体会到“抿”字的优雅所在,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好像千百年前皇帝后宫贵妃娘娘之风姿海市蜃楼在眼前似的。
“你又在脑子里意淫我了。”抿完水,威廉幽蓝的眸光如利刃一闪,肯定地一语道破。
夏晓北自然没把“威廉娘娘”的幻想透露出来,作为补偿,便也不纠正他的“意淫”二字,反正,两年下来她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干嘛跟着我回国?”本以为终于逃离他的魔爪,结果她下午前脚才下飞机入住酒店,后脚便收到他的“约会”短信。
威廉一把将她的撑着脑袋的手推开:“如果我不跟着来,你现在不就又眼巴巴地贴回去了。”
“怎么就眼巴巴地贴回去了……”夏晓北的目光应声一闪,被迫恢复得体的端坐姿态,继续问:“干嘛约我来这里还送花?”
“你不是没体会过情人节吗?让你体会一下。”边说着,威廉已经嫌弃地把手里的菜单丢到一旁,“来错地方了。米其林三星餐厅,也就这点水平,唐岳也真是的,又不是没待过法国,竟然给我推荐这种店。下次还是找顾非,那家伙对吃喝玩乐比较在行。”
所以才物以类聚……
默默地腹诽完,抬眼便看见威廉正盯着她看,话头突然倒了回去:“北北,你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作品,我可不想让我两年的心血白费。今晚开始就乖乖呆我身边。”
“又要干什么?”夏晓北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我不是提前完成你的要求了吗?是你亲口答应放我回来的,你想反悔?”
想起那段与关禁闭苦修无异的日子她就后怕——吃喝拉撒睡全都被他用时间表框得死死的,所有的通讯工具亦受到严格的控制,她本是去法国追寻自由的,结果反落入了另一个深不见底的网。
威廉才不管她的恐惧,解释道:“我的国内首个作品展,怎么能不亲自前来监督?你是我的徒弟,怎么能不跟在身边伺候?”
未及她吐槽,便见他深深地看着她,语气蓦地一转,“北北,如果你仅是单纯为了那个男人才回来的,那么,我认栽,看走眼。”
“威廉,”顿了顿,夏晓北怅然地叹口气,与他蓝褐色的眸子对视,“你都说了我是你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就算对我没信心,难道对你自己没信心吗?”
“Bingo!”威廉笑着打了个响指,恢复了他的一脸清高傲慢,“我对自己的实力从来都是有信心的,不像顾非,只会耍嘴皮子。”
看着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夏晓北不由摇摇头,想起两人之间的缘分。
当年梁小姐并没有说谎,让她转交卡片的确实不是唐岳,但就算是顾非交代的,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反正总是逃不过唐岳那层关系。
早在重逢时,唐岳就问过她重操旧业的事情。一开始是她不愿再碰,后来释怀了,是认为没必要再碰。直到离婚的那段时间,她才渐渐抑制不住拿画笔的想法。
人生有时候真就是不断轮回的过程。两次对画笔燃起疯狂的念头,都适逢痛失亲人之时。
但她肯定,这将会是最后一次。因为,她应该是不会再中途放弃了——近两年的时光,虽然嘴上抱怨着是被威廉这个吹毛求疵的艺术家逼迫压榨,然,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享受其中?
不过……
瞥了眼尚在志得意满的威廉,夏晓北很想打击他,其实他臭屁起来的程度,和顾非完全不相上下。
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可是高冷得很,令她险些以为自己遇到第二个宋以朗。
还好还好,相处下来之后最终证明,并不是那样的。
思及此,她不得不再次佩服梁小姐——夹在威廉这个哥哥和顾非这个未婚夫之间,也真是难为她能够始终保持如清莲一般的淡然。
……
“宋总,这是我的水杯……”
Anne的提醒让宋以朗瞬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是伸到她面前去了,连忙放回水杯,尴尬地道歉:“对不起。”
“宋总,是东西不合你胃口吗?”问虽是这么问的,但Anne早就注意到,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往某个方向瞟去目光。
顺着看过去,似乎是……方才高调送花的那一桌?
正这么想着,那一桌的男女恰好起身,那女人始终背对人,和那个蓝眼睛的男人相谈甚欢地朝外走。
这头宋以朗显然也察觉到,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见状,Anne的心思一转,问道:“宋总,是遇到熟人了吗?”
“嗯嗯……可能是吧……”宋以朗含含糊糊地应着,目光依旧一眨不眨。
Anne笑了笑:“什么叫可能,过去确认一下不就行了?认错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闻言,宋以朗怔了怔,蓦地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谢谢!”
Anne正因为他这一笑而怔忡时,又听宋以朗丢下一句“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人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而出餐厅门口时,他们乘坐的电梯已经在下落。
中途没停,一路下去地下停车场!
确认后,他连忙搭上旁侧的电梯追下去,心中却是一直在后悔自己席间的犹豫。
出门慢了一步,电梯又慢了一步,好不容易抵达,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恰从自己面前开走。
那女人似是刚凑在蓝眼睛男人的耳畔说完什么,正微微偏回头来,侧脸就那么一晃而过。
宋以朗的身形刹那间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