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失神,夏晓北自是看在眼里,但他摇头不说,她也不追问,只是瞥了一眼他左手小指上的戒指,“你什么时候喜欢戴这些小玩意儿了?”
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一个简单的指环,纯白铂金,戴在他的手上,总有一种违和感。尤其是,戴的位置,也是很奇怪。
其实在宋家见面的时候就看到了,后来也一直见他戴着,今天才找着机会问。
见她满面困惑,宋以朗勾了勾唇,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别有意味道:“除了单身之外,我听到另一种有意思的说法,就是戴在左手小指的位置,表示不打算结婚。”
不打算结婚?
夏晓北的脸皮一抖——虽说外人不知他已婚,但当着她的面说不打算结婚,他是几个意思?
唔,不对不对,差点忘记了,他们俩现在是分居状态。
思及此,她干脆戏谑了一句:“也对,反正你现在也算是自由身。”
宋以朗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维,而夏晓北也不说明,站起来俯身收拾医药箱,空荡荡的脖颈落入了他的眼中。
“东西在哪?”宋以朗一边穿着外套,一边问。
看到他目光的落处,夏晓北故意回道:“弄丢了。”
宋以朗的眉头当即一皱,瞅着夏晓北眸中泛出的狡黠,眯眼威胁:“很贵重,丢了你赔不起。”
“是吗?不是说买抽纸送的?”夏晓北佯装不懂,饶有意味地欣赏了片刻他略带窘意的黑脸,赶在他发作前打开桌案的抽屉,将首饰盒取出。
一长一短的两线暖金静静地躺在盒中,约莫是光线的效果,此时看来竟是比以前晃眼不少,并非当初他看中的浅淡。
宋以朗又是一拧眉,正要问她是不是送到首饰店里清洗过,忽地瞥见她久违的眉眼弯弯,熟悉之中蕴着一分从前在她脸上看不到的神采。
恍惚之下,质问便默默地吞了回去,他伸手拿起项链,走至她身后,甩开她的马尾,帮她重新戴上。
“不要再摘下来了。”口吻携着命令。
“好。”夏晓北乖巧地答应,见他又拿起手链,连忙道:“手链就暂时收着吧。”
宋以朗面露不悦,夏晓北连忙朝他晃了晃手腕:“画图的时候会蹭到,既不方便我动作,又容易磨坏。”
但她的解释并未让宋以朗顺意——按这种说法,她要是一直干这行,那就一辈子都不方便戴了?
虽然他没有出声,但光是看着他的表情,夏晓北就大约知道他心里依旧有想法,摸了摸项链,玩笑道:“已经够了,不要再往我身上打你的标志了,我又不是你的宠物。”
宋以朗轻嗤反击:“宠物倒是会比你听话。”
夏晓北眼珠子一转,提着医药箱往外走,悠然道:“那好吧,你就自己养只听话的宠物玩吧。”
他发誓,他真的很不喜欢她变利索的嘴皮子!分分钟气闷的节奏!
以前的她就是一只听话的宠物,不用刻意绑着都跑不了!
沉默地黑着脸跟着她走出去,客厅里,威廉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橙汁,朝墙上的钟努了努嘴,对夏晓北道:“北北,你的动作得快些了。”
“欸?要去干嘛么?”夏晓北将医药箱放回柜子里,奇怪地问道。
“啧啧啧啧,”威廉单手支着脑袋,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宋以朗后,抱怨道:“北北,你对为师的事还能更不上心一点吗?展会展会!”
夏晓北怔了怔,这才想起早在回国之初,威廉就跟她提过他个人作品展的事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好,我马上!”
回头发现宋以朗也跟着她准备重新坐回餐桌前,夏晓北脱口便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宋以朗的脚步滞了滞,紧接着又听夏晓北喃喃了一句:“你最近怎么这么闲?难道RT的生意做不下去了?”
嘴角猛地抽了抽,宋以朗当即止住自己疑似跟屁虫的行为,冷哼道:“一堆人等着我开会,没空陪你吃早餐了。”
夏晓北:“……”
直到门骤然“砰”了一声,夏晓北才反应过来——所以,宋以朗这尊大佛,如此容易地被她请走了?
“哎,终于恢复我们的二人世界了!”威廉双手枕着后脑轻松地往椅背靠去,睨着夏晓北眼里饱含笑意。
“呸你的二人世界!”夏晓北撇撇嘴,“以后别在他面前乱说话。”
“你拆桥的速度倒是比过河快多了。”威廉耸耸肩,站起身来往他自己房间走,故作孤寂地叹息,“得了,师徒之情自是比不上你们夫妻同心。”
夏晓北翻了翻眼皮,没再理他,而等他再出来时,已然是一身西装笔挺。
“怎么样?师傅今天看起来帅吧?”
自动忽略他满脸的臭屁,夏晓北走过去时顺手帮他紧了紧有些松垮的领结,然后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双肩,调侃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正经谈个恋爱。”
“谈不谈又没差,依旧有人管我饭管我衣。”
“滚粗!压榨我劳动力!”夏晓北淬了他一口,抬眼正与他的蓝眸对上。凝了三秒,她倏然蹙眉狐疑道:“怎么感觉你眼睛的颜色——”
话没说完,威廉的手当先在她额上偷袭成功,“已婚妇女就是已婚妇女,说话口吻就跟老妈子似的,管得真宽!到底还要不要走了?”
好心没好报!
夏晓北捂住额头龇牙咧嘴地腹诽着,忙不迭进房间收拾东西。
……
这头宋以朗去了公司,立马就去了会议室开会。
各个部门的代表正在做报告,但究竟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仔细听,满心恼的都是早上夏晓北对他的寒碜。
“……宋总?宋总?”
Anne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宋以朗倒并未露出任何尴尬,从容不迫地问Anne:“讲到哪了?”
“接下来该讨论新产品的事情了。”Anne轻声提醒。
上一次开发出的儿童系列产品,市场的反响特别好,如今在这一块区域几乎没有其他公司能与之竞争。所以RT也是趁热打铁,打算继续在此系列上横向拓展。
其他事情都决定得差不多,只是包装的问题尚没有结论。包装关系到产品的辨识度,这也是很多经典品牌外形几十年如一日的原因,必须要考虑到其在消费者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
因着此系列当初的外包装是由“Z”品牌设计的,是以提上来的多数方案都是认为该继续与其合作。但也有一部分方案是提议能有新的抢眼的突破。
而对于最终要拿主意的宋以朗来说,迟迟下不了决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夏晓北——她会去法国,和那两个人脱不开关系,近两年也因此事和他们闹得不是很愉快。即便现在人已经回来了,他的心里还是有疙瘩。而且,本也不是非他们不可。
不想还好,一想,夏晓北不愿和他回家的事情便重新浮上心头,难免又是一阵气闷。
“行了,今天提早散会吧。”
突然就冷脸,说散会就散会,众人面面相觑间,宋以朗已经当先离开会议室。
径直走回办公室,刚坐下,他便对Anne吩咐道:“把Joe找来。”
Anne立即回道:“宋总,Joe这会儿该在工厂,还没回来。”
经她提醒,宋以朗才想起来,还是他让Joe代替他去的。
“行,没事你先出去吧。”说完后,犹豫间,他又把Anne叫住,“你帮我查一查,南城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展,貌似是个人作品展。”
“宋总是在说威廉先生的作品展吗?”
没想到Anne知道得这么清楚,宋以朗小有惊讶:“你知道?”
Anne笑了笑:“持续一个月的南城艺术展,活动包括了众多外国艺术家的个人作品展,我有关注,所以了解过一些。威廉先生是法国出了名的怪才,成名得也早,是这次艺术展的诚邀嘉宾。我本也打算抽个空去看一看的。”
怪才这样的说法,宋以朗隐隐记得那天在杂志上瞄过一眼,只不过那些赞誉大多虚浮有余,所以他并未太放在心上。
况且,那个外国人有多厉害,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宋总是要去展会吗?”Anne问。
“外包装的问题还没想清楚,去看看展,或许能有什么新的启发。”宋以朗点点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噢,是这样啊……”
听出她少有的欲言又止,宋以朗顿了顿,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Anne先是摇了摇头,又立刻点了点头,才斟酌道:“本来我不该多嘴的,但是最近宋总你对待工作……实在有些不走心,所以……”
“行了,我明白了。谢谢提醒。”宋以朗轻勾一抹弧度,随即站起身来,“走吧,既然你也对展会有兴趣,那就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
照理来说,艺术家就该安安心心搞创作,其他的事情都交由他人处理。可是威廉没有经纪人,没有助理,也没有代理事务的公司,竟是全部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一开始夏晓北对他很是佩服,然熟识了之后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花心思去经营自己,处理事情的方法也只凭一个准则,那就是对他来说是否有意思。早年他的活动踪迹多一些,近些年多半是玩腻了,所以鲜少在公众前露面。
不过,不是有句话道“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依旧有哥的传说”,威廉,算是其中一个哥。
此次在南城的个人作品展,也是他在中国的处女展,听闻他将亲自出席,自是吸引了不少媒体的邀约采访。
夏晓北本只是抱着来给师傅捧场的心理,结果抵达之后,俨然客串了小跟班的角色。伺候他接受完采访,一个上午就折腾没了,直到下午才得以在展厅里参观。
展厅不大,展品亦不多,挑的是他的一些代表作。而这些作品,夏晓北在法国时已经近距离地膜拜和研究过,所以此时此地,比起看他的作品,还不如看参观者的反应来得有意思。
例如那座红色的人像,端着张谄媚的笑脸,咧着嘴弯着腰,如同站在门口卑躬屈膝招呼客人的店小二。模样市侩,造型滑稽,引得一位水灵灵的姑娘兴奋地打算同它合影。
结果走至它身旁,却是一不小心被它伸出来的手摸到了臀,惊得那姑娘变了脸色条件反射地闪开,才发现原来它的手本就一直搁在半空中。
夏晓北禁不住掩嘴轻笑,偏头看威廉时,他的目光也刚收回来,转而饱含笑意地睨着夏晓北。
这一睨的意味,夏晓北自是明白——她和这座人像的初次见面,也落得此般下场。
回忆一上来,夏晓北不由瞪他一眼:“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尽设计这些猥琐的东西?”
“猥琐”二字故意咬得很重,威廉的蓝眸应声一吊:“北北,你又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了……”
“本来就是咯。”夏晓北又随手指了两三样东西,“你的很多作品里,人性的矛盾点信手可拈。有时候我感觉,你不是在创作艺术,只是以耍人为目的,纯粹给自己找乐子。”
“哟,观察得很仔细嘛,我的这点龌蹉心思都被你瞧出来了。”威廉自黑道,竟是没有否认,“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就是在给自己找乐子。”
夏晓北当即白了他一眼:“你应该把这句话告诉那些对你的作品大加称赞的评论家,看他们还会不会继续捧你。”
“有机会我会说的。”威廉勾了勾唇,给自己辩驳,“北北,无论何种创作,都得从心。按照你方才的理解,我以耍人找乐子为目的,那么这是我构思的基础,最后作品也成功地出来了,你能说我不用心吗?”
“好呗,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夏晓北敷衍地挥挥手,准备继续往前走时,目光蓦地滞在了下一件作品上。
愣怔间,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威廉:“你这是……”
“过去看看吧。”威廉并不回答,只是推着她一起走过去。
软陶烧制,并未调色,所以呈现的是最原始的土,细看之下还有一两条裂缝,可见手工的不精细。至于造型……大致可辨别出原型是萤火虫,但翅膀却如鸟翼一般大而宽,一边舒展着似是要飞,另一边则围拱成一个弧度圆润的罩,姿势像是在护着玻璃制成的硕大腹部,腹部里则安着一只小灯泡。
这是当年刚去法国时,威廉为了考察她的底子,让她自行设计完成的作品。
看到成品时他反应有多嫌弃,她至今印象深刻。所以她一直以为,它早该和其它设计稿一样成了垃圾。
不想,此时此刻,还能在威廉的个人作品展上再度见到它。
夏晓北有些懵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她的反应,威廉很满意,双手环胸着指了指旁侧的小标签。
顺着方向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个字:初。
夏晓北又是一怔,紧接着便听威廉的声音传来:“北北,我并不清楚你当初交出来的为何是它,也不了解在你当时的想法里,它有怎样的意义。但是在我看来,无论如何粗糙、如何稚嫩,它都是你的第一件作品,是你新的起点,是你最初的心。”
拍了拍她的肩,威廉继续语重心长:“我刚刚说过,无论是何种创作,都得从心。我可以训练你的很多技巧,唯独这样东西,我帮不了忙。一开始不告诉你比赛的存在,就是不希望你有太多顾虑,结果嘛……还是在所难免。”
“威廉……”
是因为她最近对设计稿一筹莫展,所以才带她来这里的吧。
对于他的用心良苦,诧异之余,便也就是感动了。
“中国好导师,说的就是我。”威廉恢复轻松的口吻,差点又要伸手赏她爆栗,“行了行了,犯不着对我感激涕零,我的鸡皮疙瘩承受不起。”
说完,他又对她指了指标签。
定睛一看,夏晓北才发现,上面的设计师填着她的名字。
“你这是……”夏晓北再度愣怔。
“太张胆地对外挑明你的背景来历,对你来说压力太大。所以,我也暂且只能如此隐晦地为你造势,有心的人自会注意到你的存在。”
闻言,夏晓北心底暖意更浓。
她能有什么背景来历啊!最值得一提的,还不是有威廉这么个良师益友。
压力一说,自是担心外人对她的非议,怕影响比赛时的公正评判。
“哎,”威廉重重地叹口气,“但愿你不会把我的老脸都丢光。把你略过海选,组委会可是都知道了。”
“丢!肯定得丢!丢了才更对得起你。”夏晓北哈哈笑了两下故意呛话,随即被他揽住肩拉着走人:“好了,该给你看的也看完了,该跟你说的也说完了,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师徒俩前脚刚离开,后脚宋以朗也一路参观了过来。
“咦,宋总你看,这件作品和其他的很不一样,貌似不是一个风格。”
听到Anne的呼唤,宋以朗偏过头来看到灯盏时,心底没来由地突了突。
“还真的不是威廉先生的作品。”Anne紧接着道,对他指了指说明标签。
顺着看过去,一眼瞥见“MissXia”,宋以朗蓦地一愣,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深深地凝定灯盏,半晌,眸底波光涌动。
……
接下来的几天,宋以朗竟是没有再来找她,而他不来,夏晓北自然也没怎样——反正隔壁阳台每日一变的鲜花满簇,使得她早起睡前看花成了习惯。
也是趁着他不来打扰,她彻底静下心考虑“无”的问题。这一考虑,倒是令她忽然兴起去翻阅老子的《道德经》。
这一头,重新恢复智商的宋以朗却令Joe有些担忧,担忧两人是不是又出了什么状况,终于瞅准机会忍不住旁敲侧击:“那个……宋总,这几天怎么没见你约晓北出来?”
正在看文件的宋以朗抬眸瞥了他一眼,简单地回答:“她忙,我也忙。”
当然,表面高冷的宋老板是不可能把内心的OS告知他的:总是降低智商去招她烦,他也很伤自尊的。即便她和以前不太一样,但该冷落的时候,还是得冷落。
沉默少顷,宋以朗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后天和美国的合作商是不是有个签约?”
“对的,”Joe回复道:“已经安排Anne和陈经理去了。”
闻言,宋以朗凝了凝眉,若有所思片刻后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Joe应声愣了愣:“宋总不是说,近期的出差事宜能推都尽量给你推掉吗?”
宋以朗挑了挑眉,语声幽幽:“我现在想自己去,不行吗?”
行!当然行!他是老板,想怎么改主意,就怎么改主意!
Joe擦了擦虚汗,准备出办公室:“那好,宋总,我现在下去重新安排。”
“嗯……”宋以朗轻轻应着,忽然又把Joe叫住,叮嘱道:“阳台的花不要停,我出差那两天,就用红玫瑰吧。”
红玫瑰……
那么多花兜兜转转,总算要上最后的杀手锏了吗?
看着自己老板一本正经的表情,Joe的心底止不住地暗笑,面上自是不敢漏出一丝,“好,我会办清楚的,等待宋总归来。”
出门之后没半分钟,Joe终是忍不住开门探进来半个身子,贱皮贱皮地笑问:“宋总,要不要先帮你准备好烛光晚餐?”
“滚!”宋以朗眉头一皱,随手便将手中的文件狠狠地朝门口丢去,Joe自是快一步如乌龟重新缩了出去。
办公室里恢复安静,宋以朗轻松地往椅背一靠,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地喃喃:“烛光晚餐……”
土……
顷刻,宋以朗眯了眯眼,心中有了其他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