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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太太听杨氏提起了玉儿,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了。她这辈子总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姑娘,名叫杜玉,是杜家两位老爷的嫡亲妹妹。可惜那姑娘命薄,二十年前南迁的时候,去了南方就染病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杜老太太早就把这事情给淡忘的差不多了,猛然被杨氏提起,不免又伤心了起来,只又对着刘七巧看了几眼,居然也越发觉得她跟自己那死去的女儿似乎真的有那么点相似,尤其是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就让人心疼了起来。

其实杨氏是老眼昏花,二十多年前杜玉离开京城的那一日,就是穿着这样一套桃红色嵌明松绿团福纹样绣袍。她年纪大了,眼前的事情记不得,就只记得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所以只摸着刘七巧的脸颊心疼道:“我就记得当年玉儿来辞行的时候,穿的也是这桃红色的衣服,那时候她也就是十五岁的年纪。”杨氏说着,还拧眉看了一眼杜老太太,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侄媳妇,我记错了没有啊?”

杜老太太蹙眉想了半天,当年临走的那日,可不就正好穿了这颜色的衣服吗?杜老太太想到这里,只越发伤心了起来。又瞧了刘七巧几眼,心里的感觉也越发复杂了起来。

拜完了祖宗,一个上午的事情也总算忙完了。因为杨氏提起了杜玉的事情,杜老太太心里难受,中午都没留他们爷几个用膳。杜老二爷太医院有事,早早的就走了,杜老爷又去店里头忙去了。杜老太太本来对刘七巧就不怎么待见,这回又出了一个什么杜玉,刘七巧只觉得自己离讨杜老太太欢心的路越老越远了,只郁闷道:“那玉儿是谁,怎么老太太听了就不高兴了呢?”

杜若只安抚道:“玉儿是我的姑母,二十年前在南边病死了,老太太不高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老祖宗说你长的像我姑姑,所以她伤心了。”

这会儿就连刘七巧都觉得后背拔凉拔凉的,只疑惑道:“真的像吗?以前也没听人说起过啊?”

杜太太这会儿正由丫鬟们扶着走在前头,听了刘七巧的话便回身道:“一点儿也不像,你姑姑是个圆脸,你是尖下巴的,若非说有什么相似之处,大抵就是你们两的眼睛都很大,是好看的杏眼。”杜太太只蹙眉又想了想道:“不过多少年过去了,我都有些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只怕老太太也快记不清了吧。”

杜老太太回到了自己房里,依旧是心情郁闷,只把贾妈妈给喊了过来,带着几分试探问道:“今儿去祠堂祭祖,小婶娘说大少奶奶长的像大姑娘,你昨儿见过大少奶奶,你瞧着像不像?”

贾妈妈是杜老太太的陪房,服侍了杜老太太一辈子,自然熟知杜老太太的性子。若是她自己觉得刘七巧半点不像大姑娘,定然是不会巴巴的把自己喊来问的,如今既然遣了小丫鬟来问自己,只怕是她也觉得这大少奶奶和大姑娘有几分相似了。

贾妈妈只笑着道:“怪道我昨儿就觉得大少奶奶面善呢,只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的,如今一想,可不就是和大姑娘有几分相像。大姑娘去的时候,正好也是这个年纪,只不过病的久了,瘦的不成样子罢了。”

杜老太太听贾妈妈都这样说,越发是觉得刘七巧果真就像了起来,连带着想起那大长公主说,这是佛祖赐下的姻缘,冥冥中早已天定了。难不成这刘七巧是自己苦命的女儿投胎来的,所以不管她今生是个什么身份,都要想尽了办法,嫁到杜家来,因为她本来就是杜家的人啊!

杜老太太越往里头想,就越发觉得这事情必定就是跟她想的一样。不然她这挑去挑去的媳妇,怎么没有一个成的?更可巧合的是,杜若还算出了,非要乞巧的姑娘来配,可不就是指明了只有刘七巧一个人是杜若的良配吗?

杜老太太继续往下想,杜若没定下刘七巧的时候,三天两头的生病,动不动就来势汹汹,险些要了性命。可自从定下了刘七巧,这一年来竟是连个风寒都没染过,这……这这……杜老太太已经不敢往下想去了。她坐在凳子上,老泪纵横的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玉儿,一定是你对不对?你想着要回家,才会这样千方百计的算计,娘以前待你不好,是娘错了,从今往后,娘一定好好的待你,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你能回来,回到杜家,真是太好不过了,如今你虽然不是我的闺女了,可我们还是一家人。”

杜老太太独自哭了半点,擦了擦眼泪,这会儿心中有着失而复得的喜讯,深吸一口气道:“通知厨房,今儿给百草院加菜,做酒醉鸭肝、板栗烧野鸡。”

贾妈妈一听,心道不得了,这两道菜都是以前大姑娘爱吃的,自从大姑娘死后,这两道菜都从杜家的厨房绝种了,今儿老太太让把这菜添去给百草院,只怕是把今儿小婶娘老年痴呆的话给当真的。可她一个下人,自然只有顺着主子的意思,总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主子添堵?

贾妈妈笑了笑,福身告退道:“奴婢知道了,板栗烧野鸡,要少放板栗,多放野鸡。”

杜太太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这几日难得杜若婚假,刘七巧可以和他一起用午膳,心情自然大好。又听说福寿堂那边添了菜过来,更加是食指大动。这时节板栗才刚刚上市,正是最甜最糯的时候,野鸡本来就香,加上刘七巧从不挑食,居然满满的吃了一大腕饭。

贾妈妈在百草院门口候着,见茯苓出来,赶忙上去问道:“老太太赏的那两道菜,大少奶奶可喜欢吃?”

“喜欢,怎么不喜欢,大少奶奶直说板栗香,野鸡难得烧的这么嫩,她多少年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菜了。”

贾妈妈心里咯噔一下,这要大少奶奶真是以前大姑娘的投生来的,可不就是多少年没吃过了。这会儿连贾妈妈都觉得心下有些不确定起来了,没准还真是那回事儿。

用过午膳,大约过了半刻中的样子,连翘端了一碗药过来,递给刘七巧道:“大少奶奶,该喝药了。”

刘七巧才漱了口,听连翘说要喝药,只不解道:“喝什么药啊?我又没病。”

连翘只低着头,朝着杜若的方向努了努嘴,那边杜若不动声色道:“这是我开的药方,不过是一些温补的汤药,你喝了睡一会儿,今儿下午不用去见下人,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刘七巧默默的端起了药碗,只凑到杜若的身边道:“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补啊?不如你也一起补一补?”刘七巧说着把药碗往杜若的唇边送了送。

杜若只笑着道:“男女有别,男属阳、女属阴,就算是治疗同一种病症,药方也是不一样的。”

刘七巧只能在心里默默哀叹:中医就是讲究,西医的药都是一模一样的,哪里就能分得出男女有别了。

刘七巧捏着鼻子喝完了补药,又用清水漱了口,见杜若穿上了出门的衣服,急忙拦住他道:“你要出门吗?”

“嗯,昨天那病患家的事情,我去平沙路上的店里跑一趟,顺便把药给他们送过去,省的耽误了孩子的病情。”

刘七巧只拉住他的衣袖道:“我也要去,带我一起出去好不好嘛?”

杜若只开口道:“昨日二叔跟你说了,这几日梁妃娘娘产期已近,让你待在家里等消息的,你不能乱跑。”

“我算过了,梁妃还要有三五天才生呢,况且明天你还要跟我一起回王府归宁,不还是一样要出去的吗?你就带我出去吧,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刘七巧虽然已经三十出头了,可是顶着十五六岁的容貌,撒起娇来,战斗力还是杠杠滴。杜若虽然百般不情愿,最后还是受不住美人的撒娇,点头同意了。

如今做了少奶奶,出门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身边总不能没有个丫鬟跟着。刘七巧只喊了紫苏跟着自己一起出去,杜若则坐在另外的马车上面。杜太太听说杜若要带刘七巧去店里,想了想道:“是要去看看,自家的店,就算是出去认认路也是好的。”

刘七巧去过杜家的三家分店,只还有平沙路和高岗路上面的两家没有去过,所以杜若就打算今天把刘七巧带到另外的那两家店里,认一认自家的产业。

紫苏坐在马车上,瞧瞧的揽了帘子朝着外头瞧了一眼,只笑着道:“怎么如今七巧你和少东家成婚了,反而不坐在一辆马车上了呢,这样每次出门都要两辆马车,岂不是浪费。”

刘七巧只笑着道:“不是我们不能坐在一辆马车上,而是带着你就不行啦。”紫苏听刘七巧这么说,顿时一张脸就红到了耳根,想起前面驾车的还是春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刘七巧只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的事情,我回过太太了,她说李妈妈向她提过了,过一阵子就给你们办了。”

紫苏越发涨红了脸,臊得没出去,结巴道:“有……有什么好……好办的。”

309.

平沙路的分店在京城的东南方向,是京城当中下等百姓居住的地方。因为这边的老百姓都不富裕,很多外来的老百姓集中在这边讨口饭吃,所以离这里不远的讨饭街,就是外来穷苦百姓的聚居地。刘七巧来到京城这么长时间,其实活动范围也都在京城西北角环绕恭王府到杜家的这一条线上,最远也只去过长乐巷,离这边还有好几里路。

“我来算算看,平沙路分号一定是京城五家店中生意最差的一家,对不对?”杜若扶着刘七巧从马车上下来,凭借经验,推测出这样一个结论。不过杜若却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平沙路分号每年的业绩都是中上的,有时候比鸿运路分号的利润还要多。”不过这只是账面上的金额,其实杜家每年在平沙路店施医赠药的钱,都是从所有店的利润中一起抽头的,不然的话,平沙路分号的利润只怕是剩不下多少的。

刘七巧点了点头,继续听杜若道:“这边店面不比鸿运路小,可是房租便宜,成本就低,而且这边的百姓人多,比起其他几个分号,这边算是比较忙的。”杜若正说着,里头的掌柜已经迎了出来。

东家办喜事,掌柜们自然是知道的,有见杜若扶着一个年轻小媳妇,便猜出来这人定然是如今宝善堂的大少奶奶了。

“小的给少爷、少奶奶请安。”掌柜的说着,正要下跪行礼,被杜若拦住了道:“何掌柜,不用多礼,我只是带少奶奶过来瞧瞧,你忙你的,店里的两位大夫都在吗?”

何掌柜听杜若问起,忙开口道:“许大夫和余大夫都不在,最近生意挺忙的,都外面跑着呢,这下午还有好几家呢。”

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早已经又有两三个人进来拿药了。杜若只将昨日的方子递给何掌柜看了,问道:“昨儿有没有一个二十出头一点的大哥,过来你这边拿药的,是这张方子。”

何掌柜在店里当了几十年的掌柜,有些药方都能背出来了,见了这药方便道:“哟,这是治小儿麻疹的药方,昨儿没人来抓这个药房,我们店里的规矩,抓这种药都要记录在案的,二老爷那边太医院经常要问起这些事情的,若是瞒报了疫情,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杜若只心下一慌,连忙拿了昨夜他改过的那份药方,给了那掌柜的道:“你先帮我按这个方子抓几帖药,一会儿我带走。”杜若只拿着手里的那张方子,拧眉想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没有来抓药,那他怎么给孩子治病呢?”杜若拍了拍脑门,问何掌柜的道:“何掌柜,你知道离讨饭街哪家药铺最近一点?”

何掌柜自己就是住在这边的,只想了想道:“这儿离讨饭街最近的是安济堂的分号,开在隔壁的成贤街上,比我们更近一些了,这一块药铺本来就不多,都是穷人看不起病,倒是有几个野郎中开的医馆,但是里面药材不齐全,只怕还凑不满这一帖药。”

杜若听何掌柜这么说,想必那男子定然是去安济堂买药去了。安济堂自前年落户京城之后,广开分店,虽然去年染上了官司,后来顺天府判了不让安济堂再去卖那子满堂的药,但是并没有影响到它其他的生意。且听说他家的药材普遍低宝善堂的便宜个半分,一般穷人家更愿意去他家买药。

不过宝善堂那是百年的老字号,在京城名望很高,做的都是老主顾的生意,到也没有因此有什么损失,也就只当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时不时放在心上而已。

刘七巧见杜若拧眉,知道定然是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便问道:“怎么,那家的大哥没来配药吗?”

“嗯。”杜若点了点头,蹙眉道:“那孩子病的很重,要是不及时医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杜若说着,从何掌柜手中接过配好的药材,转身道:“我去讨饭街那边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吧。”刘七巧牵了牵杜若的袖子,凑到他耳边道。

“那边又脏又乱,连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你今日穿的这么好看,弄脏了多不好?”杜若其实还是心疼刘七巧去那种地方,所以各种劝慰。

刘七巧只笑着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那种怕脏怕乱的人吗?”刘七巧说着,偷偷凑到杜若耳边道:“我没告诉过你,我以前在牛家庄,还在猪圈里给猪接生过呢!”

杜若闻言,扑哧笑了出来,只捏了捏刘七巧的脸颊道:“那好,我带你一起去。”

刘七巧曾经以为,如果世上没有抽水马桶的话,她一定活不下去。后来事实证明,很多设想中会活不下去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草木灰的姨妈巾她也用了、露天的茅坑她也蹲过。世上的事情,总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的,就比如现在,刘七巧虽然是做好了心理建设踏入这条街的,可还是被这冲天的臭味熏的快喘不过气来了。

相比而言,杜若虽然拧着眉,可他却没有半点嫌弃的表情,这样的敬业,简直堪称是大夫中的典范了。刘七巧想了想,将捂着嘴的帕子拿了下来,尽量淡定的忽视周围的空气。

才走到那家人门口,忽然就听见一声乓乓的声音,好像是瓷器被碰碎了的声音,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接着是小孩子的哭声,然后是年轻女子忍痛的声音:“大妹别哭,去把隔壁的赵阿婆请过来。”

“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流了好多血啊……”

杜若在外面听得真切,又听那年轻媳妇艰难道:“去……去借一个钵子,给你哥熬药,他不吃药会死的……”

接着就是小孩子呜呜呜的哭声。

杜若连忙转身对刘七巧道:“他们家有个孕妇,七八月的光景,不会是摔了吧?”

刘七巧闻言,连忙让紫苏前去叫门,只喊了两声里头没人应,便就用力推门进去了。

只见地上还跟昨天一样排着五六个大木盆,满地都是水渍,一旁的煤炉上还有的炉火,可药却洒了一地,沾了那孕妇满身。

紫苏原本急着跑过去,可这满地的水都不知道怎么落脚,便掂着脚尖过去,见那孕妇下身已经流了很多血出来,忍得满头大汗。

“少奶奶,少爷,她摔了,流了好多血,只怕快要生了。”紫苏连忙对着门外喊道。

一旁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问紫苏:“姐姐,我娘流血了,你救救她好吗?”

这时候刘七巧和杜若也已经探头进来,见了里面这阵势,刘七巧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杜若非不肯让她来了。这满地的脏水,刘七巧踩一脚下去都要翻白眼的。不过刘七巧毕竟是医生,这时候职业道德还是胜过了一切,只毫不犹豫的从门外进来,蹲在地上问那产妇道:“几个月了?”

“八……八个月了……”那产妇见刘七巧穿的光鲜亮丽,跟着昨天来看病的太医一起过来,心里也约莫也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却是顾不得自己身上一阵阵的阵痛,只咬牙道:“大……大夫,快去里头看看大宝,他昨儿吃了你开的药方,没管用,晚上又烧了一回……啊……求你……救他。”

杜若闻言,只背着药箱,低头对刘七巧道:“七巧,这里交给你了,我进去瞧瞧。”刘七巧点了点头,跟紫苏两人合力将这孕妇给扶了起来,在院里找了一圈,见那一旁的石板上亮着好多咸菜,只低头对那小姑娘道:“小妹妹,你娘要给你生小弟弟小妹妹了,你去把那些咸菜拿开,我们让她睡上头可好。”

那小姑娘听懂了刘七巧的话,急忙将那石台上的东西给抱着收了起来,只这地上实在滑得很,她才走了两步,被这泥水一滑,抱着咸菜就狗爬一样的摔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孕妇见了,又是心疼自己闺女,只哭着道:“大妹走慢点,自己爬起来,别哭啊。”

紫苏见了,便想起了自己和钱喜儿年幼就没了爹娘,也是这样可怜巴巴的长到这么大,一时没忍住,眼泪啪啦啪啦的就落了下来。

杜若进到屋里,伸手探了一下那小男孩的额头,依旧是滚烫无比,而他身上的麻疹也越发便的多了起来,症状不但没有减退,而且还比昨日更严重了。

杜若说着,只从药箱中拿了银针出来,为他放血降温,若是高烧能退得下去,这病还有治好的可能。

刘七巧扶着那产妇,好容易就坐到了那台子上,转身对紫苏道:“你去烧些热水,顺便去少爷的药箱里,把剪刀拿给我。”

紫苏先去房里取了剪刀,见杜若那边床上躺着的孩子半死不活的,心里就吓了一跳,急忙把剪刀送了出来,正要去找柴火烧热水,却见隔壁的厨房里已经冒出了烟来,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听了刘七巧的话,已经跑去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