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三月十八日,洛阳城经过一天的喧嚣总算沉寂了下来。只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幽亮的月光下洛阳这一刻显得略有些狰狞,丝丝寒风中也能嗅出一点血腥。就是今天,自清晨开始,已经围城十日的闯军终于开始了大举攻城,号角、金鼓、火炮、箭矢、刀砍、枪刺、嘶喊声在那巍峨的城墙上响彻了整整一天。那座城墙,平日里象征着威严,今日却意味着死亡,六个时辰内,它、和它身前的那条不宽的护城河,吞噬了三千七百多名闯军、一千五百多名明军的性命,护城河被填平了,却并没有干涸,鲜红的血仍在淙淙流淌。
城东,靠近城门处一座低矮的院子里,烛光溢出窗纸,仍显得那么恬淡。刘见义,白日里几度亲自领兵在城墙上砍杀的那名将军,加上十日前那次击退贼军突袭的战斗,他身上已经多了两道伤口,一道在肩上,另一道在前胸,血?他已经习惯了吧。但是此刻,他却坐在书桌前,研好了墨,握着笔,铺上一张上好宣纸,仔细的画着一幅水墨丹青,眼神里没了平时的猩红,多出了许多温柔。
“好一幅秋水长天图啊……真是没想到,刘将军卸下战甲,竟还有这么厉害的一手!在下还是小看刘将军了。”李仙凤啧啧赞叹道,是刘见义太专心了吧,李仙凤推门而入,他竟然没有一丝发觉,这时候,他可真不是一名合格的将军呢。
“李大人过奖了……”刘见义听出是李仙凤,也不抬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想来一天的拼杀,两人也熟了不少:“北上前,教犬子作画的时候,曾答应给他画上一幅,却不想就耽搁了下来,趁着现在且画下吧。”
“听刘将军这么一说,刘将军公子在下可是很想见上一见呢,有刘将军这样文武双全的父亲,怕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吧。”李仙凤也不客气,径直给自己倒了杯茶,拉了把椅子便坐了下来:“只不过刘将军此时作画,怕不是什么吉兆啊,不如往后再画也不迟。对了,不知刘将军何方人士?”
“襄阳,世袭军户,自幼随岳父大人学了些雕虫小技而已。”刘见义添上最后一笔,放下笔吹吹纸面,绕出书桌走到李仙凤面前坐下笑道:“没什么吉兆不吉兆的,我等可是杀人无算了,吉兆这两个字怕是再落不到我们头上。再说,李大人”刘见义微微抬头看了李仙凤一眼,缓缓问道:“在你看来,这洛阳城中,怕也该是遍地硝烟了吧。”
李仙凤听到这话,良久良久的沉默之后,深深叹了口气道:“崇祯九年,在下二十四岁,在孙大人麾下,亲眼见到生擒高迎祥,十年,于潼关伏击贼军,大破之,寇首张献忠曾一度投降,当年,几百官军可以追击几千甚至上万的贼军上百里,贼寇见官军无不胆颤,非置于死地绝不敢轻易与官军接战,那时候,所谓贼寇闯军,就是一大股流民而已,几人还拼不出一把刀……但是今天,刘将军你也看到了,贼军已经能够聚兵二十万攻打坚城,塔车、巢车,甚至还有红夷大炮,还有寇首李自成那几百亲兵身上的铁甲……刘将军说的对,吉字落不到我等头上,那在下就说一句不吉的、犯忌讳的话:洛阳若是失守,对于我等,无非是为国、为皇上尽忠而已,但对大明,却是灭顶之灾了,攻守之势从此易手,中原将再不可守,山西、湖广、乃至山东、直隶都将受到贼军威胁,朝廷再无回天之力。但是刘将军,你说,洛阳、我等守得住吗?”
刘见义哈哈一笑:“在下可是久闻李大人乃我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巡抚之一了。”
李仙凤也苦笑道:“怕也是最倒霉的巡抚之一吧?”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刘见义不动声色的看着李仙凤的眼睛说道:“李大人,在下只是知道,若是只有你我二人,洛阳,怕还是可以一守的……”
说罢,足足一炷香无人做声……突然之间,刘见义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李仙凤的大笑声也传出书房,惊得二人亲兵面面相觑。
…………
就在同一时刻,福王朱常洵、福王世子朱由崧、参政王胤昌,甚至还有世居洛阳的前兵部尚书吕维棋正在福王宫内焦急的秘密商谈着……
也是同一时刻,总兵王绍禹登上了洛阳北门城楼,向远方望去……
…………
崇祯十四年三月十九,天终于亮了,东门城外,一块块已经列好的闯军方阵映入刘见义和李仙凤的眼中,仍是正对城门的戒备方队,仍是最前的几排密集弓箭手,仍是随后推着高大塔车云梯的队队刀盾长枪步卒,仍是奔驰在个个方阵间轻骑掀起的尘土,甚至连几门红夷大炮的位置都没有变。
“咚——咚咚——咚咚——”
十个两百人塔车队,二十个百人云梯队,以及随后的一千五百弓箭手随着鼓声缓缓出阵,到离城近四里处,一声深沉的鼓声重重“咚”的敲响,各队立刻纷纷停下脚步,没过多久,又是一声“咚——”的鼓声过后,战场突然想起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杀——杀啊——”,在战鼓和呐喊声中,那五千五百人推着塔车云梯、摘下长弓箭矢,就开始向前加速冲锋,后阵中投石机和三门红夷大炮也向前推进,抵近射程准备轰击。
四里,明军在城楼的四门红夷大炮率先开火了,四声炮响,四枚铁弹呈弧线划过战场,嘭的落入人群,紧接着,在密集的人群中拉出了四条血带,二三十人中炮倒下,。
“瞄准塔车,瞄准塔车开炮!”刘见义对炮手大喊叫道。
“轰轰————”三里五,城墙上的四门火炮也开始开火,四条斜着的血线顿时在闯军阵中绽开,接着,城楼火炮再次发炮,这一轮,一发铁弹嘭的击中一辆大型塔车,顿时哗啦一下,整个塔车轰然倒塌,车里车下的士卒顿时死伤一片,闯军阵型也出现了一些混乱。
闯军的三门火炮和抛石机也推到了前进位置,“轰——”,片刻之后,城墙一震,发出巨大的“咚——”的两声,一片碎石碎土纷纷落下,还有另一发炮弹落在了城墙前十步左右的位置。“对准城楼,对准城楼开炮!”李自成在中军也大声向闯军炮手下令道。
几轮炮战,明军占据极大优势,闯军被击毁两座塔车、四座云梯,死伤攻城士卒超两百人,终于,距城两百步,城墙上明军把总纷纷大声喊道:“拉弓——”,哗哗一片声响过后,女墙后三排密集的弓箭手拉弓搭箭,斜指前方,距城一百七十步(弓箭射程150步,城墙位置高,射程会相应增加),明军把总大喊“放箭——”顿时,随着“嗖”的箭矢破空声,天空瞬间一暗,两千支羽箭向闯军阵型洒去,闯军中则响起一片“举盾——快!举盾——”的喊声,接着,“砰砰砰——”大片羽箭撞击盾牌、地面的响声响起,中间不时夹杂着“噗”的箭矢扎进肉体的声音,闯军中顿时倒下一片,明军三轮箭后,闯军弓箭手终于冲到了距城一百三十步,立刻停下搭弓上箭向城上压制放箭,顿时天空不时为之一暗,双方羽箭横飞,一片片的士卒哀嚎着倒下,城墙上明军被同伴迅速拖出阵型,城下闯军则不顾伤员一往无前推着塔车云梯向城墙冲锋,终于,第一辆云梯越过了已经被填平的护城河,搭上了城墙。
“嗷——闯王万岁!万岁——”远处后阵的闯军立刻响起一片吼叫声,纷纷那兵器砰砰敲打地面,声响震天动地。
“快!撑杆——准备——一、二、推——再使劲——推——”“抛滚木雷石!快!抛——”顿时随着城上明军把总嘈杂的喊叫,滚木雷石向云梯雨点般落下,两根长长的撑杆也抵住云梯,嗨哟嗨哟的被明军死劲的向前推去,云梯下的闯军则不顾箭矢木石,向云梯上迅速的攀爬上去,然后一个个被砸中、射中、摔下,终于,云梯咔哒的一声,接着咵的散架塌了下去,城上明军也立刻呐喊道:“万岁——大明万岁——万岁!”
紧接着,第二、第三辆云梯,又一辆塔车搭上了城墙,一对对闯军迅速前赴后继的沿着云梯攀城,而塔车则放下吊板,嘭的搭在城墙上,顿时车内闯军和城上明军几乎同时放出一轮密集的弓箭,接着像剃刀剃过一样,“啊——”的惨叫声后,都有一层士卒垂垂倒下,“快,把佛郎机推过去!快!”城墙上一名明军千总带着一队士兵疯狂的推着一台小型佛郎机炮向塔车那边冲去,紧接着,架炮,装弹,对准塔车,“轰——”的一声响过,塔车上顿时血肉横飞,散弹碎石将塔车上正在沿吊板向城上冲杀的闯军士卒打倒一片……
搭上城墙的塔车云梯越来越多,终于,第一个闯军士卒攀上了城墙,但还没等他挥起手中的刀,就听一声“刺——”的大喝,无数长枪尖矛向他刺来,顿时浑身血窟窿的掉下城去,接着第二名闯军士卒攀上城墙——被刺下城——第三名——被刺翻……终于,有一名士卒站在了城墙的砖石上,举刀向前砍去,身后又一名士卒跳上城墙,与他并肩作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顿时,后阵闯军大阵,响起了直破云霄的战鼓声,李自成很有创意的在攻城和大军作战时采用了沿自隋朝的破阵鼓,激昂的鼓声中,闯军士气大涨,李自成大声喊道:“再派两个千人队上!努力攻城!”“攻城——攻城——”两个千人队立刻冲出大阵,呐喊着向城墙扑去……
“呜——呜呜——呜呜——”明军城墙上,也响起了震天的号角声,一队队弓箭手在后排向城下疯狂的漫射,一排排长枪刀盾兵前抵,与登城的闯军士卒搏杀,不时有明军或闯军的士卒被砍翻或推下城墙,在隆隆火炮鼓号声中,士卒的呐喊哀嚎声依然如此响亮……
刘见义和李仙凤站在城楼上扶着战刀看着这血肉横飞的一切,刘见义见已有一座塔车和三座云梯的士卒突破了围堵,占据了落脚点,沉声下令道:“加派五百上城,把贼军打下去!”“卑职领命!”属下一员大将领命而出,稍后便带着五百刀盾士卒加入城上搏杀,闯军立刻有两座云梯的士卒被压了回去……
“增兵攻城!”李自成望着城墙下令道,传令兵策马而去,不一会儿,隆隆脚步声传出,又有十座塔车和十座云梯被士卒推动着向前冲去……
……
三个时辰过去了,闯军攻城的士卒也已经换了四批,先后近两万多人投入了攻城,无数士卒踏上了洛阳城墙,又被刺穿、砍翻,抛下城去,城下尸体已经堆起数丈之高,城上明军也增兵数次,六千余将士先后在城上砍杀的天昏地暗,城墙上鲜血顺着砖缝哗哗的流下。到此,双方火炮早已经炮管过热不能开炮了,只有箭矢不停地破空而下,带起片片血花,闯军留下了近四千具尸体,明军也有一千多士卒阵亡……
……
“刘将军,贼军又一队上来了,今天贼军攻的太猛了,攻城人数足足有昨天两倍!”李仙凤拎着滴血的佩刀找到刘见义向他说道,刘见义挥刀将面前的一名贼兵砍翻,停下喘着气对李仙凤说道:“贼人还真是拼命了!把城下剩余五百都调来,换下重伤士卒,坚持到天黑!”
“将军,听说北门外就没多少贼军,咱请求参政大人从北门调些人来支援下吧!”刘见义的亲兵队长这时在旁边对刘见义求道:“咱们损失太大了,得让弟兄们歇一下啊!他们可连午饭都还没吃!”
“是啊,刘将军,少调一点,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李仙凤考虑了下也对刘见义说道。
“不行!北门军队绝不能调!就算是王大人主动调给我,我也不会要!”刘见义却抹了一把脸上混着血的汗水,断然拒绝道。
说罢,又大喊着举刀向贼军杀去:“弟兄们!把贼兵杀下去!杀贼——大明万岁——”
“杀贼——杀贼——”顿时一片应和。
……
申时末,明军又杀退了闯军一次进攻,刘见义身上也又挨了一箭,今天到现在为止,刘见义已经中了两刀一箭了。刘见义退下来包扎伤口,他麾下几员将领叫过刘见义亲兵队长,偷偷商量道:
“咱们杀了快一天了,死了多少人?听说北门外就没什么贼军,将军为何不请北门增援?”
“是啊,周千总,我手下都死了两成了,这样不行啊!”
“是啊,请北门增援吧!……”
“孙队长,要不你去跟将军说说?”
“不行……我前头也提过,将军立刻就否了……”
“这怎么办啊?……”
“孙队长!这样,你别跟将军说,亲自跑一趟,去北门请王总兵调兵支援!”
“这……”
“回头我们跟将军说!没你的事儿!”
“对!我们跟将军说,没你事儿!”
“那……好吧……我这就去……”
……
酉时初,距离天黑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微暗,城北守军向东门派出援兵,由与总兵王绍禹共同负责守卫北门的参将王忠带领麾下两千士卒组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