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已经辍朝多日,“堂议太子”的事情又传的沸沸扬扬,虽然打听不到宫里的消息,但人们还是隐隐约约的意识到皇帝可能真的不行了。
当此时刻,立太子的事儿却八字还没有一撇,所谓的“堂议”始终没有能够真正开始,有些大臣已经开始猜疑了。
就在这个时候,宫里传来了消息,着十几位大臣紧急进宫陛见。
这个消息愈发坐实了“皇帝已经不行”的传闻,这个时候着急十几个重要的文武大臣进宫,分明就是要安排后事,委任顾命大臣的意思了。
这一切,完全就在预料之中:新君尚在襁褓之中,估计已经来不及正式册立太子,而是要直接传位了。
在这个时候有资格进宫的,必然就是新朝的顾命大臣之一了。
和人们想象中的情形完全不同,进宫之后并没有能够马上见到复隆皇帝本人,而是先在偏殿等候了很多一会子,才终于等到了召见的命令。
在众人鱼贯而入的同时,安宁公主大声命令着:“内宦、宫女一应众人,并太医近侍等人,全都退到殿外,若无明旨,不得靠近,违令者以大逆论处。”
说完这句话之后,安宁公主来到龙榻之前,慢语轻声的说道:“陛下,陛下呀,列为大人都来了,来探望陛下了。”
床榻之上的复隆皇帝平躺着,似乎是在昏睡当中,脸色已不是那么苍白了,微微的泛着一抹淡淡的光泽,显得有些发黄,就好像是抹了一层薄薄的蜡。
眼角猛烈的抽动了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另外一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皇帝艰难的转过头来,看了看众人,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好像是想要开口说话,但却引来一阵阵咳嗽。
年纪轻轻的皇帝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连讲话都万分困难了,分明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众大臣纷纷痛哭失声。
皇帝大张着嘴巴,拼命的喘息着,就好像是一条被抛上沙滩的鱼,从喉咙里传来一阵阵“呼呼”的声响,就好像一架破了的风箱,艰难的说出几个断断续续却又勉强可以分别的字儿来:“黄……宏东……你来……”
内阁次辅大臣黄宏东正半真半假的哭天抹泪,听的并不是很清楚,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才陡然明白过来。
赶紧上前几步,朝着龙榻上的皇帝行了大礼,然后又膝行上前,跪在龙榻之侧。
黄宏东本是内阁次辅,自从蔡枫华退休之后,首辅大臣的职位一直空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皇帝叫了过去,很明显就要是升任内阁首辅大臣了,而且肯定会把辅佐新君的重任托付给他。
顾命大臣肯定不止一人,而是至少有四个甚至很多,但自己这个顾命大臣之首的排位应该是坐实了,再加上内阁首辅大臣的实权,马上就要成为群臣之首了。
皇帝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正上方,既没有看他也没有说什么,而面无表情的说道:“宣。”
“是。”安宁公主的身体挺的笔直,语气清亮而又高亢:“圣旨下,黄宏东接旨!”
“臣黄宏东谨聆圣训。”
安宁公主的声音抑扬顿挫,但语速却一点都不快儿,反而显得有些拖长调的意思:“奉天承运,大明天子诏,曰:经查,逆臣黄宏东无君无父枉固天恩,以朝臣之名行悖逆之实,欺朕至此耶?内谋图乱外附藩王,实为祸乱之首,不除不足以安社稷固民心,着赐死,钦此!”
原以为自己是要升官了,黄宏东还在做着首席顾命大臣的美梦,想不到却是一份要命的圣旨。
黄宏东本人确实是浙江的人,代表着潞王的利益,这是事实。
而且复隆皇帝早就有了削藩的意思,这个时候向黄宏东下手,用意已经不言自明:担心幼主无力掌控局面,先砍掉潞王的左膀右臂!
到了这个时候,黄宏东已经明白过来:之所以把他带到宫中,并不是为了给他加官进爵,而是要干掉他,为新君铺平道路。
黄宏东本就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辈,听了这道圣旨早已经吓的魂不附体,一个劲儿的朝着龙榻之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磕头,好像死了儿子的寡妇一样大喊大叫起来:“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饶命,饶命……”
龙榻上的复隆皇帝似乎充耳不闻,安宁公主只是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代表着轻蔑的冷笑:“黄宏东,你处心积虑想要升为内阁首辅,这没有冤枉你吧?你挑唆朝廷于藩王之睦,也没有冤枉你吧?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
黄宏东抖的好似暴风骤雨中的雏鸟,因为用力磕头的缘故,脑门上已是一片乌青,都已经肿了,语无伦次的叫嚷着:“臣本就是浙人,素来为潞王所重,这确是有的,但外附藩王一说从何谈起?从何谈起呀?臣是朝廷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何曾是藩王之臣一说?昔日陛下龙兴同泰之时,臣担着泼天的风险,鼎定了兵部大局,刘乾龙是知道的,刘乾龙知道啊。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传崔耀祖来,一问便知,一问便知啊!”
当年江南事变之时,黄宏东还是兵部侍郎的时候,确确实实和刘乾龙勾结在了一起,虽然那是一个交易,但对于复隆皇帝的继位却发挥了积极作用。
你能够成为皇帝,当年我也是出过力气的,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怎么可以卸磨杀驴呢?
龙榻上的复隆皇帝依旧一动不动,就好像真的已经死了一样。
旁边的安宁公主脸色稍缓:“你确实有些微末功劳,纵是有些过错,亦应允你戴罪立功。所以陛下还给你准备了一道圣旨。”
安宁公主从床头的矮几上拿起另外一道圣旨:“奉天承运,大明天子诏,曰:……黄宏东者,国之宿臣也,朕之肱股,堪为群臣之表率,事朕以忠,事政以勤,仍任原职,加领京营军监一职,望黄员尽忠职守克勤克勉,钦此!”
这份圣旨和刚才那一份完全相反,不仅承认了他就是当年的拥立功臣,还对他大加表彰,同时还专门给他加了一个职务:京营军监,其实就是相当于过去高起潜的那个职能。
大凡到了关键时刻,必然是恩威并用,这是帝王之术的常见手法,其实并不怎么高明,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以黄宏东的心思和阅历,应该可以理解,完全就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早就乱了方寸,反而呆住了。
“黄宏东接旨!”
“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天恩浩荡,臣万死不辞……”
安宁公主将这份圣旨交给了他,并且对他说道:“陛下宠信有加,也不需你做什么,只要京营安稳不动,就是你的大功一件。若是京营有非奉旨而调动者……”安宁公主举着另外的一道圣旨说道:“你即为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
黄宏东的使命就是让京营按兵不动,除非是有朝廷的旨意,否则的话,另外那一道圣旨就是悬在他脑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以取了他的性命。
只要复隆皇帝一死,不管下一任的掌权者是谁,都必须严格遵循“先皇遗诏”,先砍了他黄宏东的脑袋再说。
只要砍了他的脑袋,就可以证明自己是遵循先皇的意志办事,借他的人头来奠定自己的合法性,实在是一件天大的便宜事。
所无论下一个掌权者是谁,都肯定这么干。
要想保住自己的人头,必须确保京营对皇权的绝对服从,否则的话,他黄宏东的小命肯定要玩儿完!
“王宣同,接旨!”
“臣王宣同谨聆听圣训。”
王宣同是东宫旧臣,早在复隆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伴随左右,这么多年来真可谓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事实上的巩固之臣,但他的待遇却并没有比黄宏东更好。
同样是两道圣旨,一罚一赏,同样是委以重任,唯一的区别就是让他维护好京城的治安和平稳,死死的钉住巡防营,好几个大臣,全都是这样的待遇。
安宁公主一连宣了数道圣旨之后,仰面相同平躺在龙榻之上的复隆皇帝终于开口了:“朕……已将大明江山尽……托付于尔等之手。”
“你们每人手中都有一份圣旨……朕这边还压着一道。生死荣辱全在尔等一念之间了!”
“尔等若能……依朕之命辅佐新君,则……富贵荣华可期。若是敢胡作非为,任……谁做了大明天子,都是你们的……死期!”
这一番话,似乎已耗尽了复隆皇帝所有的力气,嘴巴张开的很大,剧烈的喘息着狂咳而不止,大臣们不停的磕头,一个个早已泣不成声:“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负陛下之所托,定会扶保新君,再延我大明万年国祚。”
好一阵子让人揪心的咳嗽之后,皇帝的胸口已经高高的鼓胀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吹开了的气球一般,大的让人心悸。
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呼出一口长气,胸口才算是平复了下去,趁着这个呼吸的时间,复隆皇帝用一个比较清晰的语气说道:“宣大诏。”
“是。”
安宁公主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传位诏书:“奉天承运,大明天子诏,曰:……永王炯者,先皇嫡嗣,人品贵重深效朕躬,当继朕之大统,传大明之国祚。故,朕传位于永王……钦此……”
传位于永王?
虽然大家早就料到今天这个场面就是在为传位做铺垫,下一任的大明天子一定会正式出炉,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复隆皇帝的继任者竟然是永王。
复隆皇帝没有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传给了弟弟。
不是父死子继,而是兄终弟及。
这样的先例不是没有过去,先皇崇祯的帝位就是按照这种方式来的,想不到的是到了复隆皇帝的时候,又是这样的方式的。
旁边的永王早已经跪倒在地,哭的泪水磅礴。
就在众人感到万分惊讶的时候,一声尖叫陡然响起。
翁皇后本已做好了成为“皇太后”的打算,想不到却是这样的一个局面,皇太后直接就变成皇嫂子了,这就意味着自己的儿子没戏了。
什么事都可以忍,她甚至可以接受让永王做摄政王,和太后一起共同处理国事,但让永王做皇帝,这是万万不可接受的。
翁皇后瞬间没了一国之母的端庄仪态,反而象个泼妇一般的大吵大闹着:“乱命,此乃乱命。”
“皇上早已神志不清了,要不然又怎会下这样的旨意?”
“不,这旨意绝非陛下本意,定是你们蛊惑……是矫诏……我儿乃是嫡长子,理应克成大统,理应做皇帝……”
一般情况下,后宫不可干涉国政,但是在这个事情上,皇后确实有着很大的发言权,皇后的影响力绝对在安宁公主之上。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四个字:母以子贵。
皇后本就是统领后宫的一国之母,身份尊贵无比,从礼仪上和皇帝本人是平行的。
尤其是皇后生了嫡长子之后,偏偏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存在竞争的可能,她的地位就更加微妙了。
皇后吵闹着,但她很快就发觉这样的吵闹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马上就改变了“战术”,开始去抢那份“传位大诏”。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中还夹杂着阵阵呼喊。
宫闱禁地,严禁喧哗,何况是在皇帝病种的时候?
更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众人下意识的朝外观看,只见一队队穿着黑色军装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快步而来,旁边的宫廷卫们似乎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试图阻止,早被带着硬式大檐军帽的士兵们给推开了,局面显得有些混乱。
最多只过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陈茂就已大踏步上来,走到殿前高声呼喊:“报告,陈茂奉命赶到!”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一动不动活像是个尸体的复隆皇帝竟然动了,他艰难的转过半个身子,因为肌肉抽搐而显得有些诡异的面孔上竟然挂着一丝明显的微笑:“陈茂……进来!”
安宁公主赶紧大声呼喊:“宣陈茂进殿陛见。”
但陈茂却一动不动,对于陈茂而言,圣旨对他的作用不大。永王赶紧喊了一句:“陈大……副队,陛下让你进来呢。”
“是!”
陈茂的军靴踏在殿内,显得格外响亮,他直接越过众人,却没有跪下,而是朝着复隆皇帝“啪”的打了一个军礼。
虽然复隆皇帝早就听说过陈茂这个名字,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其人。
陈茂的到来,似乎让皇帝很高兴,他用颤抖的手拍了拍龙塌,示意陈茂靠近一点儿。
陈茂看了看永王,永王微微点头之后才后他才走了过去。
皇帝拉住陈茂的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好……好……好陈茂,朕……好……”
复隆皇帝是永王的嫡亲兄长,但是很多时候他们兄弟之间却严重缺乏沟通和交流,更多的则是一种君臣关系。
而这个和因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陈茂,却被永王视为兄视为长,尊崇有加那就不必说了,还把他当成是生死弟兄。
单纯从个人情谊上来看,陈茂显然比皇帝更亲近永王。
复隆皇帝和陈茂之间的见面,是一次历史性的相遇,这二人年纪相仿,一个是永王血缘上的皇兄,一个是永王心目中的偶像,虽然思想不同身份悬殊,但是在这一刻却有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意思。
复隆皇帝的嘴皮儿动了好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好似被堵住了似的,只能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陈茂说道:“皇上放心,我在,永王在,这是我的使命!”
听了这话,复隆皇帝就好像真的放心了似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陈茂感到皇帝用力握了他的手一下,想来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吧!
站起身来,走到阶前,陈茂朝着穿着黑色制式军装手持火铳的年轻人说道:“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接管禁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明白了吗?”
“明白!”
“非常时刻当有非常举动,还望各位大人理解,暂时委屈诸位大人一下。除非有圣旨,否则的话,任何人不得出入。”
陈茂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表情:“要是有什么人无旨出入的话,或者是谁认为可以硬来,那就恕陈茂无礼了。”
永王的人竟然封锁了禁宫,这一切显然早有准备,皇后精致的面庞上顿时青筋暴起,脸色红的吓人,眼睛里的怒火都要喷出来了:“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来的?这是逼宫,这是逼宫!”
“陛下还在,你们竟然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不怕诛九族的么?”说话之间,皇后就朝着陈茂的脸上抓了一把:“本宫就是要出入,你能怎的?”
陈茂不躲不闪,任凭皇后长长的指甲在脸上挠出几条血淋淋的道子,态度虽然恭敬,但语气却不容置疑:“任何人不得出入,这是军令。陈茂只知有军令,不知有其他,得罪之处,皇后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