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思春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当杨柳风带着微醺的玉兰花香吹进教室,拂过一张张昏昏欲睡的脸时,好学生庄晓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搓搓脸,振奋精神,庄晓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讲台上不紧不慢讲解着古文释义的老夫子。

今天讲的是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苏轼的词大多豪放,“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唯有这首悼念亡妻的词,“不思量,自难忘”,说不尽的婉约哀伤。

庄晓一向喜欢诗词,那些经历了时间沉淀的千古绝唱,那些经过古人反复推敲的词句,从唇齿间缓缓吐出,仿佛兰花绽放般惊艳。尤其偏爱婉约凄美的诗词,在心中默念,自己似乎就是那个深情的女子,求而不可得,锥心痛,抚面泣。

可惜,偏偏他们的语文老师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老夫子,据说还是前年实验中学花大力气从某处挖来的。本来安排教高三,教了一段时间后,高三学生纷纷反映“听不懂”,于是按照他本人的意愿和本着“教育从新生抓起”的原则,来到高一年级授课。

其实老夫子的确很有才华,也很有个性。他上课从不带讲义,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说到兴奋处,更是手舞足蹈。只是太喜欢引用拗口的古文,听得人云里雾里,兼之老夫子显然对婉约派不感兴趣,好好地一首《江城子》,被他讲解得干干巴巴,毫无美感,令人索然无味。

要是换个风流倜傥、羽扇纶巾的书生该多好。庄晓开始YY。

如水月华一泻千里,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瘦高中年男子一袭白衣,孑然而立。这分明是个女子的闺房,绮罗帐、梳妆台、文房四宝、鸳鸯绣,处处流露出女主人对生活的热爱。那男子面容悲怆,颤抖的手轻轻抚摸过书桌上的字画绣品,慢慢走到梳妆台前,手抚镜面,头抵在手背上,喃喃说着什么,单薄的背微微颤抖。

庄晓心中不忍(迷惑,这关我什么事啊),正欲上前,忽听得男子幽幽地说:“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等了你那么久。”

“夫君。”这两字分明出自庄晓之口。

那男子飞快转身,却是唇红齿白翩翩少年郎(什么时候变的),他上前一步,惊喜:“晓晓,你回来了。”微挑的桃花眼里竟有泪光闪烁。

“我。。。。。。”庄晓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一个黑衣人挡住了视线。

“我才是你的夫君。”低沉的声音难掩压抑狂躁。

“什么夫君?我什么都不知道。”庄晓困难地抬头看向眼前的黑衣少年,终于憋出这句话。他实在太高了,自己踮起脚还不到他胸口。

黑衣少年猛地抓住庄晓双肩,大吼:“你忘记了吗?你不记得我了吗?你醒醒,醒醒啊。”猛烈地摇晃,庄晓头昏脑胀。

天哪,我这是得罪谁啦,遇上这么个狂躁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庄晓哀嚎。

“醒醒,醒醒。。。。。。。”耳边细碎的声音锲而不舍地传来,不胜其扰,庄晓终于清醒,对上秦燕巨大无比的脸。

庄晓惊叫一声,快速退后,却没料到自己还坐在椅子上,顿时摔了个人仰马翻。

教室里一片哄笑,老夫子气得胡子直翘,用手指着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的庄晓:“你,你。。。。。。”

庄晓重新坐回椅子,不敢看脸色铁青的老夫子,只好把头埋在书本里一动不动装死。

还好老夫子虽然迂腐,却有着老绅士般的风度,“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有什么体罚的意图,只瞪着眼不说话,不像有的老师直接粉笔头、黑板擦就招呼过来。

庄晓也不敢轻举妄动。正僵持间,下课铃响了,庄晓犹如听到了天堂的声音,大呼了一口气。

老夫子长叹一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甩袖而去。

庄晓埋怨秦燕:“好好的你叫我干什么呀?”教室里睡觉的人多了去了,如果不是秦燕叫醒她,她也不会被惊吓到,也不会出那么大个丑。

秦燕无比同情地看着她:“你睡觉就乖乖的睡吧,说什么梦话呀,还那么大声,整个教室都听到了。老夫子盯了你半天你都没反应,我只好做这个恶人啦。”

“梦话?什么梦话?”

秦燕的脸突然变得十分诡异,眼神邪恶,庄晓一个激灵,有着不好的预感。果然,秦燕轻轻吐出两个字,把庄晓轰得如焦似炭,老脸通红:“夫君!”

教室外春光明媚,下课后的学生都跑出去享受难得的好时光,走廊上,操场上一片欢声笑语,衬得阳光照不到的教室分外阴暗寒冷。

春日的暖阳也温暖不了庄晓流泪的心,阴暗的教室也无法表达庄晓无尽的悔。独自趴在桌上画圈,一个圈,两个圈,发霉长毛长蘑菇。

自从练习瑜伽吐纳法以来,庄晓的睡眠质量一向好,除了生病那次,几乎无梦。这次是怎么啦,不光在课堂上睡觉,还说梦话,说的还是那么丢人的“夫君”。庄晓哀哀地想:“难道春天来了,我这26岁的老心开始思春了吗?”

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的人和事。“夫君”?莫非这思春的对象竟是苏轼吗?

羞愧,羞愧,继续画圈,发霉长毛长蘑菇。

一道高大的黑影出现在桌旁,庄晓恹恹抬头,其实不抬头她也知道是张啸。

果然,张啸说:“给我讲讲那首词的意思吧。”

庄晓坐起身,咬牙切齿:“你也来笑话我!”

张啸却俯身凑近庄晓,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我说的是真的,我对那首词很感兴趣。”

庄晓狐疑地看他一眼,却见张啸脸上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的戏谑。还是没好气:“我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啦。”

张啸放低姿态,黑眸闪动:“给我讲讲吧。”

天哪,这小屁孩怎么学得那么快,连她的独门秘笈——小鹿般的无辜眼神都学会了。庄晓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既然学生这么认真,她这个做师傅的也不好推辞。庄晓定定神,示意张啸在隔壁桌椅上坐好,想了一下,徐徐道来。

两人一生一死,隔绝十年,音讯渺茫。克制自己不去思念吧,却本来难忘。妻子的孤坟远在千里,没有地方跟她诉说心中的凄凉悲伤。即使相逢也料想不会认识,因为我四处奔波,灰尘满面,鬓发如霜。

晚上忽然在隐约的梦境中回到了家乡,只见妻子正在小窗前对镜梳妆。两人互相望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有相对无言泪落千行。料想那明月照耀着、长着小松树的坟山,就是与妻子思念年年痛欲断肠的地方。

面对这样的深情,解读都似乎是一种伤害。看着双眼微阖,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凄美意境中的庄晓,张啸慢慢起身站到她身边,腰渐弯渐低,两人的脸越靠越近,几乎可见庄晓粉嫩脸上的细小绒毛,他本就黑亮的眸色愈见深沉,几如一潭深渊。

上课铃突然响起,同学们嬉笑着冲回教室,惊醒了沉溺中的庄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先讲到这里吧,下次再细说。”

张啸也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好吧,下次一定要记得啊。”

秦燕坐到椅子上,看了一眼张啸的背影,八卦精神上来,低低地对庄晓贼笑:“张啸又来向你请教问题了?你俩关系还挺好呐。”

这个罪魁祸首一点都没有忏悔的自觉!庄晓愤愤地白她一眼:“人家是问我《江城子》的含义,又没有讨论书法。”

秦燕圆脸一红。自从那次出版报后,秦燕就迷上了书法,经常跑去找梅绍峰,讨论柳体颜体什么的,画漫画的时候还喜欢在上面题词,写一些酸酸的小诗。为这个,庄晓没少笑话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也极力给他们创造相处的机会。现在(3)班的板报基本上由梅绍峰和秦燕两人“承包”了。

秦燕红着脸:“老师来了,不跟你说了。”作出心无旁骛的样子正襟危坐,庄晓暗笑。

哪个少女不怀春。思春,正说明自己是十六岁的花季美少女,庄晓这么宽慰自己。所以当周介卫揶揄她:“谁是你的夫君?”时,她抬眼望天,只当没听见。

有时候庄晓真的怀疑,周介卫才是实验中学的“八卦之王”,要不然怎么自己班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特别是自己的糗事,他总会在第一时间跑来笑话她。

当紫藤萝劲瘦的枝干上长出第一个花苞的时候,这天下午,阳光灿烂,庄晓陪着苏锦兰去考托福。

庄晓没有报名,她笑着对苏锦兰解释:“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做了几套模拟卷,不管是单词量还是语法写作,我都还差得很远。而且我现在的课业也不轻,做不到首尾兼顾。倒是你,”庄晓担忧地看着苏锦兰,“不是都说黑色七月嘛,你考托福会不会影响高考?”

苏锦兰轻松地一抬下巴:“高考其实没什么可怕的,现在我们高三年级整天不是做试卷就是讲解试卷,没劲得很。要是不找些事情做做,就实在太无聊了。”

庄晓笑她自大狂,她却得意地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哪。”

这样率真的苏锦兰真让庄晓羡慕,相比之下,她就像个小老太婆,顾忌着这个,担心着那个,比26岁还要老。

托福考试持续了3个多小时,等苏锦兰走出考场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庄晓迎上去:“考得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我可是每次模考都在600分以上的呢。”苏锦兰大言不惭。

饶是如此,庄晓还是注意到她的发鬓已被汗水浸湿,刘海湿湿的黏在额头。看来苏锦兰还是很紧张这次考试啊。

注意到庄晓的目光,苏锦兰不介意地撩一下刘海,说:“走,我请你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