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一个繁忙的月份。
除了插秧,还要点玉米,育苕种。
关于农耕的民俗,老时间里多得说不完。
正月十五第一次下田要有“开犁头”仪式。
立春要试耒,扎春牛,扎芒神,扮二十八宿抬着草牛芒神田间地头游行祭祀,宗伯春官唱春词,烧掉草牛芒神送走。
之后春官就游行各家继续唱村词,见着农事,唱《二十四节气》;见着药铺,唱《药王春》;见着打铁,唱《老君春》;见着打猎,唱《梅山春》,行行都有花样。
秧苗种下后,要请神汉做会,画符驱虫,仪式完毕要办社会,合村请班子来唱戏娱乐,俗称“青苗戏”。
之后还要赶萤火虫,老时间里认为萤火虫吃小菜叶子,伤新桑叶,需要在傍晚于田间树头点香点火驱虫。
然后种菜种麻的要“烧头”,就是在田间烧上一层草木灰,既是仪式,又是施肥。
种豆子花生大蒜的要“露壳”,就是剥下来的豆荚皮壳全拿去撒到大路上,意思是“越踩越结实”,“结实”可是好彩头。
种荔枝桂圆的,还要给果树“放苦水”。就是要在春天给果树第一次上水的时候,用刀子在树皮上砍些小口,把所谓的“苦水”放出来,然后还要给果树喂饭,边喂边说:“饭伙巴托,饭伙巴托,果子结起就不落。”
据说放过苦水的果树,果子才结得又多又甜。
然后四月初八要“嫁毛虫”,拿各色纸张贴成十字,上写:“毛虫毛虫,黑耸黑耸,嫁到青山,绝种绝种。”
中间还有扎草人驱雀,涂白灰驱兽等习俗。
如果遇到干旱,还要抗旱。
抗旱的花样最多,有做雨会,唱呼天词,耍水龙,唱雨戏,驱旱魃,晒川主等诸多花样门道……
还有供牛王菩萨,办“牛王会”,削蹄,穿鼻,训牛等板眼……
总的来说,农事风俗的规矩门道又多又繁琐,反应了在生产力低下还需要靠天吃饭的时代,乡亲们对一年农事的看重和担心,从开犁头到收谷子,年年就在这样的辛苦艰难,担惊受怕中度过。
闲话转回,李家沟的当下,用一首古诗就可以概括。
“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睛。千层石树遥行路,一带山田放水声。”
哥大五人组临走之前,李君阁还给几人做了一顿“软萩儿粑”,算是给他们送行。
软萩儿粑又叫清明粑粑,艾元。
三月份,河滩上,野地上,到处都长出了毛绒绒嫩呼呼的软萩儿草,将草芽摘回来,放碱水里面一煮,草芽立刻变得青翠欲滴。
水里含碱,顺便也能去除草芽的苦味,只留下清香。
然后将草芽放碓窝里碓成浆子。
将浆子倒入粗布袋挤压,得到艳绿艳绿的细草浆。
浆子和上糯米粉,然后像包猪儿粑那样填上馅,同样放柚子叶,橘子叶上下锅蒸熟就行。
不过手法和猪儿粑不一样,米团较为粗糙,不能搓,一搓就漏,需要用捏,拍等手法成形。
比起猪儿粑这样的实用货,软萩儿粑就显得更萌更好看了,油绿油绿的,加上还有春天嫩草的清香,更受五人组的欢迎。
李君阁给大家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各种干货怕过关时被没收都没带,只准备了虫茶,鸡枞油,米粉,蜂蜜,火腿,香肠。
然后每人一个女红的包包,一个青珉石挂坠。
女士每人弄了一身李家沟的手工衣服,一双绣鞋,一个奶奶缝的香囊,一支篾匠叔制作的发簪子。
阿音送了她们一个鸡血藤手镯,一个苗银的手镯。
男士李君阁送了他们一人一个笔筒,一支蛮竹登山杖,又送了他们一人一把苗式猎刀。
晚上二准也来看望几人,顺便问需要送五人组去蜀都不,他也要回去蜀都一趟,正好一人开一个车,可以送人。
李君阁问道:“你去蜀都干啥?你这边这么忙。”
二准说道:“我电视剧的女一号出了些问题,要去解决一下。”
李君阁说道:“连女一号都定下了?”
二准神色凝重:“早就定下了,前期练习培训都搞了好久了。”
李君阁问道:“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搞不定的?”
二准说道:“你当我是万能的?感情问题!你叫我怎么搞定?我的意思是让她先来李家沟休养一下,小女生真是麻烦!”
李君阁翻着白眼:“秋丫头也是小女生,没见你说麻烦!”
二准摆着手:“别扯远了,你们定的什么时候出发?”
李君阁说道:“明天接到刘爷和杜姐我们就出发,对了刘三娃也要顺便带上,我把他丢刘哥那里学菜谱去。”
第二天和药师叔猎户叔在久长居接到刘爷和杜姐,送去木楼民宿安顿下来。
药师叔给杜姐把脉,说道:“嗯,脉象很稳,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就在李家沟安顿下来吧。平常就靠膳食调理调理就行了,每天也不要闲着,要找些轻松的活计来做做,这样对大人孩子都好。”
杜姐红着眼眶说道:“蔡大叔,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药师叔挥挥手说道:“这是你们夫妻俩的福分,以后多惜福就成了,不用谢我。正好皮娃家的大雁开始生蛋了,这鹅蛋也是产妇要吃的好东西,还有河鲜也不要间断,这样生下来的孩子聪明。”
刘爷笑道:“滚江湖几十年,就没指望过老天爷还会给我子嗣,明天准备去法王寺上上香,谢谢佛祖可怜我。这小十个月呢,你说我在你李家沟干点啥好?”
李君阁笑道:“六月前可别想钓鱼了,您就陪着杜姐看看花草,每天在山路上散散步,去盘鳌乡买菜回来做饭,不行还可以种种菜,伺候伺候庄稼,农村只要愿意干,事情多得做不完。诶!小脚乌骨鸡养起来,到杜姐坐月子的时候正好合用!”
杜姐笑道:“要不我跟老刘还把木楼旁边的花园收拾出来,刚刚看着篾匠叔的那个花园,可实在是太精致了。”
李君阁说道:“那样也行,山里的好些花正开着呢,到时候再从兰场搬一些春兰过来。不过杜姐你修修剪剪就可以了,累人的活可要交给别人干。”
药师叔说道:“这半年生活作息规律好不容易调过来,就不要轻易改了,保持下去,刘荣你还有抱孙子那一天。”
刘爷哈哈大笑:“哎哟这个可真不敢想,估摸着那时候我都八九十了!”
猎户叔也笑道:“八九十算啥,在我们村里九十多的不止一个,你看四祖宗,现在每天还练拳背书呢!”
安顿好刘爷跟杜姐,留猎户叔和药师叔跟他们聊天,李君阁又赶到祠堂,接几位外国友人。
俩妹崽搂着四爷爷,眼泪流得哗哗的,都是依依不舍。
李君阁劝解道:“祠堂里就有机房,你们想四爷爷了就发微信,开视频,这些四爷爷都已经玩得溜熟了,就跟在面前聊天一样,不是事儿!”
四爷爷摸着俩妹崽的头说道:“雨湘雨淮陪我这半年,祖租我天天都很幸福。做人要知足,你们又不是不回来。到了美国,把这半年学到的好好捋一捋,在那边也要继续精进,可不能荒废了。”
白婶跟四爷爷郑重地鞠了一躬:“李老,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教诲,思惠也是收获很大,等稻子熟了,我们还会再来,到时候您再考考我们,看看我们是进步还是退步。”
四爷爷笑道:“难得有对中华文化研究如此深入的外国友人,教诲谈不上,我们算是相互砥砺吧,也谢谢您对雨湘雨淮的教育。”
一行人拎着大包小包往码头走,边走边聊,乡亲们见状,都赶来送行,人越聚越多。
尤其是娃子们,都舍不得外国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这段时间,调皮捣蛋的事情这四位可没领着他们少干,早就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白大大呆它们也来了,在几人腿边蹭来蹭去,似乎也是来送行的。
来到久长居,和刘三娃司星准汇合后,五人组与乡亲们一一拥抱告别,王晓松捧出一坛蜜渍果子,交给粽粑道:“粽粑哥哥,这是这段时间我们一起在山上掏的野蜂蜜,你们都还没吃到呢,带着在路上吃吧。”
粽粑跟芋头一路都在冒充硬汉呢,这下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摸着几个村里娃子的脑袋说道:“等我们九月来收稻子,晓松你们可还要领着我们到处去玩啊!”
晓松小刚他们七嘴八舌说道:“那时候就更好玩了,游泳,摸鱼,抓萤火虫,做冰粉凉糕……你们一定要早点来啊!”
……
五溪一号离开码头,开始向夹川城驶去,乡亲们站了一坡,都在跟他们挥手道别。
看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人群,白婶不由自主地感叹:“生活在国外冷漠的城市里,根本无法想象这种大家庭一样的村落生活。人们的心理疾病,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内心孤独造成的,在李家沟,几乎品尝不到孤独的滋味,就算是黄师傅这样的孤儿,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有一群人关心着,爱护着,看不到他有一点心理问题。这样的伦理生态,绝对是中国农耕社会对世界的一大贡献,我们的伦理学,几千年来不是进步了,反而是退步了……”
李君阁也点头道:“也不是退步吧,只是科学的巨大进步,让人不再需要集体劳动,集体对抗残酷的自然界,集体分担巨大的生存风险,却也将人和人之间的隔阂和竞争关系凸显出来。这种生存方式的巨变,发生在短短两百年内,相应的伦理规范却没有跟上。也就是说,人类对这种方式下的相处之道,还未见成熟,尚在摸索当中。这才导致了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出现,到现在还没有一剂包治百病的良方。”
白婶不说话了,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