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信归不信,沾上这种不吉利的预言,心里多少有点膈应。
普洁忽然露出略显神秘的微笑,话锋一转道:“好在你喝了羊血,吃了羊肠,放心,你已经获得好运,你一定可以化解灾难,改变命运。”
普洁这么多年先知看来不是白当的,这套话术一出,她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如果将来林郁身陷险境,说明她预测精准,如若不然,说明已经在羊血和羊肠的帮助下逢凶化吉,这自然也是她的功劳。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可以自圆其说,不愧是一族之母,这忽悠能力击败了同时代至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明知对方只是信口胡诌,林郁还是很郁闷。
“我招她惹她了吗?平白无故咒我死……”
她嘟哝着,本来还想去斗舞场上一展风采,技惊四座,现在却没这个心情了。
“照她这么说,我既没喝羊血,也没吃羊肠,我岂不是死定了?”
张天笑道:“那玩意儿,你要是吃了,才真的死定了。”
林郁也笑了起来,深以为然。提起这个,她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夹杂着咸腥气息的羊膻味,大概今晚做梦都将是这个味道。
张天宽慰她说:“羊血我替你喝了,羊肠我替你吃了,你的运势都加在我身上了,莫慌,以后你天哥罩着你,保你性命无虞。”
“嘁,咱俩谁罩谁还不一定呢!我可是女娲后人!”
好嘛,前几天还半推半就,现在连装都不装一下,直接就自称女娲后人了。
“不知道我们的女娲后人传承了先祖的几分本事,有没有把握扑灭林火?”
“这个嘛……”
这是十分严肃的问题,尽管张天的措辞和口吻不太正经。
林郁没有信口开河,她根据之前的测试切实评估了下自己的能力,很坦率地说:“我做不到。”
张天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回答,本来正打算去找赤焰谈谈“出场费”,立刻刹住脚步。
“你不早说……那你还答应赤焰明天上山?”
“我做不到,不是因为我无法熄灭火焰,不管火焰烧得多旺盛,我都可以让它熄灭,只需要一个念头,熄灭火焰的消耗远比改变火焰的形态和加剧燃烧的消耗低。”
林郁毫不掩饰自己的自信。
“那为什么?”
“因为赤石的作用范围有限,我只能操控大概方圆一百米内的火焰,除非所有的起火点都在一百米之内,不然等我赶到,火势早蔓延开来了。”
一百米……
在山上部落历代大祭司的压抑下,火山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此次喷发的规模必不会小,引发的林火一定会远远超出这个范围。
而且他们身处的时代没有滥砍滥伐,也没有过度开发,得益于大祭司的照料,这一带数百上千年不曾发生过火灾,放眼望去,茂密的原始森林俨然一块碧绿的幕布,将绵延的山脉笼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可是一山上好的燃料!
大兴安岭是大自然造就的一座阶梯,连接着平原和高原两片草原。
靠近平原这一侧,随处可见蒙古栎、槭树、椴树、水曲柳、风桦、春榆等阔叶树,往山上走,则逐渐过渡为高大的针叶林,红松是这一带的主要树种,并混有包括云杉、冷杉、铁杉在内的多种杉树。
长期干旱的针叶林极易引发树冠火。比起地表火,树冠火的蔓延速度更快,顺风时速最高可达20公里以上!
女娲后人再厉害,追不上蔓延的火势也是没辙。
“我最多只能局部灭火。”林郁说,“或者阻止火势蔓延到草原上,确保人和畜不受威胁。”
“这就够了。走吧!”
“去哪儿?”
“去找赤焰,让他把女娲后人的出场费结一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求神拜佛还得贡献点香火呢,女娲后人什么咖位,请她老人家亲自出马,不贡献几百个信仰说得过去?
张天俨然一副资深经纪人的派头,带着本世纪最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出现在山上人居住的区域。
这里和营地的其他地方一样空荡。
大多数山上人也都聚集在了中心广场,天空氏族的到来为山下部落带来更为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众人在广场上以舞会友交流心得,他们学习笛子的制作和吹奏方法,听巴布等人讲述先民们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
然而热闹是他们的,赤焰什么都没有。
他其实也很想加入其中,但他不愿承认。祭司的身份束缚住了他,让他不屑做那种有损逼格的事。
所以他只能独自回到住所,生起火焰,苦哈哈地看着跳动的火光,想象着火灵正陪在自己左右。
静下心来后,他又想起了阿猛带回来的关于“侵略的火焰与包容的天空”的论调。
那个天空祭司说,火焰是为了毁灭而存在,为了吞噬而燃烧,借用火焰的力量,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简直是亵渎火灵!
他本不应该再想这件事,但越是觉得不能再想了,这套说辞便越往脑子钻,而越是思考,他便越觉得害怕。
并非因为亵渎火灵而害怕,如果只是歪理邪说,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顶多一笑置之。
恰恰是因为这套说辞很有道理,他想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点,所以感到害怕。
他从小便跟随上一任的祭司学习如何侍奉火灵,如何引导族人敬爱火灵,他自认为足够虔诚,从未有过不敬之举,祭司当得也还算尽职尽责……然而此时此刻,他坚固的虔诚的心就像眼前的火焰一样,开始轻微晃动起来了。
他为自己的动摇而害怕。
“赤焰祭司。”
一声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怕什么,来什么。
不知为何,看见那位年轻的天空祭司的微笑,他竟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甚至生出想要逃跑的冲动,仿佛再不逃,就再也逃不掉了。
羊蛋!我可是火灵祭司!我怕什么!
他强迫自己的冷静下来,冲来访者微微颔首。
“巫师大人,有什么事吗?”
他依然刻意避开张天,只询问林郁。
张天料到了,所以在来的路上,他就和林郁商量好了,反正双方语言不通,不管说什么,最终解释权都在张天手上。
林郁一脸严肃地回答:“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张天翻译道:“巫师大人说,如果森林的火焰太过剧烈,她或许无法彻底平息,她只能确保火焰不会蔓延到草原上,你的族人不会受到威胁。”
赤焰略感奇怪,这家伙的翻译显然比巫师大人的原话长得多。
当然也可能是对方的语言更加简略,一个音节便可以表达出极复杂的意思。
他没多想,点点头道:“这样就足够了。”
顿了顿,还是不死心,说:“其实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平息大山的怒火。以巫师大人的能力,一定可以做到。”
“巫师大人绝不会做这种事,至于原因,相信阿猛已经告诉你了。”
赤焰默然。
阿猛带回来的说法他没有办法接受,那相当于否定了历代祭司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仅没有平息大山的怒火,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家园,反而助长了火势,酿成了如今的局面。
历代的火灵祭司不是守护者,而是元凶!
真是无稽之谈!他绝不会接受!
不过,他自知无法改变巫师大人的意志,更不可能教她做事,他只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尽到自己的职责。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巫师大人说,她可以帮你们这个忙,但这不是免费的,她有一个要求。”
“这个当然。”赤焰没有异议,“作为交换,我们可以给你们圣石、兽皮或者任何你们想要的东西。”
“不,巫师大人不需要这些东西,她只有一个要求,她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信奉火焰,那不是你们能够掌控的力量,一旦失控,它便会吞噬一切,毁灭一切。”
“这……”
赤焰再次沉默下来。
张天不给他犹豫的时间,进一步说:“如果你们做不到,那么巫师大人做的这一切就没有意义。就算这次帮你们度过了难关,以后你们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而到那个时候,将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们,你们的家园迟早会被火焰吞噬。”
赤焰的神情变得苦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如果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就相当于承认了“火焰是侵略性的”这一说法,可如果不答应,即将爆发的灾难他又无力应对。
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时候,张天趁机给出另一个选择:“巫师大人说,如果你们需要力量,可以仰望天空,向天空祈祷。我们降生在大地上,只有短暂的一生,我们终将回归天空,那才是永恒。因为我们都是天空的孩子,天空会包容我们的一切。”
赤焰一愣,略显诧异地看向林郁:“巫师大人……好像没有说话?”
这句话林郁听懂了,赶紧说:“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张天:“……”
赤焰:“……”
真没默契!
“咳!巫师大人希望你们多仰望天空,听听你们祖先的指引。”张天面不改色地重申立场。
赤焰怀疑这家伙夹带私货,但他也知道,巫师大人多半也是同样的立场。
看来是没有办法回避这个话题了。
“我听阿猛说了,你认为的关于天空与火焰的差别。”
赤焰不同他客气,径直道:“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或者说,不完全对。”
张天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承认,火焰确实需要消耗燃料才能燃烧,但仅仅因为这个,就认为火焰是为了毁灭而存在,我无法认同。火焰虽然烧掉了木柴,但它也给我们带来了温暖和光明,它带来的好处远远大过坏处!”
赤焰抬高声量,说得斩钉截铁,不管对不对,起码气势要够。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选择和对方辩论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他怎么可能说得过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现代人呢?
“你说得很对。”张天露出温和的笑容,“我从未说过火焰一无是处,火焰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运用得到,它会为我们带来很多好处。但火焰的存在是建立在烧毁其他事物的基础上,不管火焰带来多少好处,这一点都不会变,不是吗?”
他指着面前的火堆,接着说:“就像这堆火,如果我们不阻止,火焰就会一直燃烧下去,直到将所有的木柴焚毁殆尽,才会停息。所以我说,火焰是为了毁灭而存在,这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森林一旦着火,火焰就会毁灭这片森林,它拥有这样强大又可怕的力量,而且绝不会留情。所以你才会请求巫师大人的帮助,希望她能够像我熄灭这堆火一样阻止这场灾难。”
张天说着,顺手熄灭了火堆。
四周暗淡下来,远处热闹的人声随风而来,林郁略显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赤焰呆呆地看着冒出缕缕烟气的木柴余烬,没有吭声。
“你看得见我吗?”
赤焰愣了下,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还是点点头说:“当然。”
“瞧,火焰虽然熄灭了,光明却并没有完全消失,即便是在黑夜里。”
赤焰一下怔住。
张天微笑道:“你太执着于火焰了,以至于你已经忘了,真正的温暖和光明从来不在大地上,更不在火焰里。天上的太阳才是所有温暖和光明的源头,而太阳从来没有毁灭过我们的家园。”
“我们只有这一生的时间可以仰望天空,夜空是这世上最美最温柔的风景,你已经虚度了许多个夜晚,不要再错过接下来的美好。”
少年仰起头,眼睛里倒映出璀璨的光辉。
看见这一幕的赤焰也情不自禁抬起头,仰望这片他从未驻足仰望的夜空,霎时间,漫天的星月在他眼里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