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伴呵呵一笑,道:“这个……这个我可不能和您说。”
小否嘟嘴道:“喂,到底能不能吃好吃的啊?”
桂公公外貌年轻,看上去十七八岁、顶多二十来岁的模样,小否怎么都理解不了为什么要叫这么年轻的一位哥哥“公公”,索性一路上就叫他“喂!”。
桂公公一听到“喂”字,就知道是在叫他。当下回头温颜道:“姑娘且等一等,一会儿就好了。”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叶子,在那店伴手中晃了晃,道:“我再问你一次,楼上的爷们儿是谁?这么阔气,居然包了三层楼。”
那店伴看着桂公公手中的银叶子,眼睛发直,稍微犹豫一下,便道:“是……是一位大官老爷,在……在宴请朋友。”
桂公公哼了一声,将银叶子丢给那店伴,道:“是哪位大官儿,居然这么气派?”
雍和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还以为是宋三拴马回来,回头一瞧,却是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毳袍,毛色紫的发亮,头上戴着一顶精编而成的斗笠,笠檐垂下白纱,将面容罩的严严实实。
雍和见她身材高挑,即使穿了一件毳衣,也不掩身材娇娜,心想:“这女人身子倒是挺好看的。”
那店伴见又有客人来,忙上前招呼,道:“娘子可好?打尖儿么?”
那女子淡淡嗯了一声,店伴又道:“那么请!请!请!”做了请的手势,躬身引那女子往大厅角落一张桌子走去。
那女子道:“怎么,店里没有齐楚阁儿、包间儿了么?”语调十分古怪,不知是哪里的口音。
那店伴搓手皱眉道:“真是对不住的很啊,二三层,都叫一位客人给包了。”
那女子颇是犹豫,站定不动,似乎不愿意当着这济济一堂的食客面前用餐。
桂公公忽道:“兀那小二,你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绒布荷包,交给那店伴,道:“你拿着这件东西上去,交给那位大官。说干系极大的正主儿来了,请他让一让位儿吧!”
那店伴一愣,接过荷包,颇是犹豫,心道:“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底厚。人家是南京朝廷的大官儿,官阶说出来,能吓死了你,你又是什么正主儿了?”颇不愿意做这差事,楼上的贵客酒宴正酣,自己贸然上去打扰,说不定碰个大钉子。但毕竟收了桂公公一片银叶子,还是上了楼去。
雍和瞧瞧桂公公脸色,只见他唇边带着微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不到一盏茶功夫,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数人走的甚是匆匆,一位黑须中年胖人走在当前,宽袍博冠,衣饰甚豪。他一面慌乱走下台阶,一面侧耳听那店伴指点,朝桂公公瞧去,眼中带着些微惶恐神色,走到桂公公身边,将那荷包托起,恭声道:“您老儿好,一路辛苦了。”
桂公公冷笑道:“不辛苦!哪有你辛苦。现在天下流贼四起,南方各地更是叛贼猖獗,你在南方做官,想必每天价只是想着怎样杀退众贼,为圣上分忧。”
那官员听了这句反话,脸上神色尴尬,见桂公公不再说话,也不问自己姓名,看情形是不打算清算后账,忙道:“下官这就告退。”转头吩咐店伴:“这位公……这位公子在你家店里的一切花销,记在我的账上。”
桂公公冷冷道:“不必了。你当官也不容易,每年薪俸也不见得有多少,想必也请不起客。我自己会钞就是了。”这又是一句反话。
那官员满头大汗,心下大急。
桂公公和那店伴要来三楼的一间齐楚阁儿,看也不看那官员,和小是小否上楼去了。
那官员方才酒喝得正酣,搂着一名清倌人,正自春风得意,忽见那店伴手持一个荷包而来,说楼下一位公子叫他移位,顿时大怒。
他宴请的都是浙江有名文士、富绅、大名,不愿损了颜面,就像命手下恶奴下去好好吓唬教训一番,幸亏一个绍兴师爷毕竟机灵老到,见此事有异,忙制止老爷,接过那荷包一瞧,这一瞧可不得了,那荷包之中所装之物,赫然就是一块内宫行走的令牌,忙颤颤巍巍请老爷瞧。
那官员眯着一双醉眼,将令牌上的字一字字读出来:“皇明……呃……皇明大内……太监……桂!”读到最后一个桂字,大惊之下,几乎咬下自己的一截舌头,“皇明……大内?他是……他是宫里的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明朝数次宦官祸乱,寻常官员对这些皇宫之中的刑余之人那可是又恨又怕。
天启年间魏忠贤之祸以后,崇祯帝最忌惮最痛恨的,就是宦官得权,宫内太监,不准出京行走。但这位姓桂的太监既然已经出宫,那就一定是得了皇帝指示,要不然谅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离开北京。
一想到这太监可能是皇上身边儿得宠的宦官,心中大惧。
自己举办豪宴,作风奢靡,给这位桂公公,那显然就有贪污受贿的嫌疑。而自己贪污受贿,那是铁打铁的真事儿,岂止是嫌疑而已?
若桂公公回宫之后,在皇帝面前告自己一状,那自己不仅是头上这顶乌纱帽带的不稳当,连帽下的这可头颅,恐怕也不稳当。
一念及此,酒已经醒了大半,忙整理袍带,带了几名亲随,飞奔下楼。
下了楼来,见桂公公颇为年轻,不禁一愣:“这太监年纪倒小。居然能得到重用,出京办事,可真不可思议。”他不是京官,对宫里太监人事,也不大熟悉,见他还是一个少年,心下恐惧之情稍减。
但听他不轻不重说了几句话后,才觉出这位“年轻太监”的厉害,他既不和自己寒暄,也不和自己客套, 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反话,听着像是夸奖,讽刺之情尤重。这几句夸奖,几乎比当面训斥还让那官员害怕,见他再不理自己,带着两个小姑娘上了楼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不多时众名士、富绅也下了楼来,纷纷向那官员询问情况,那官员苦着脸,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忽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这位官老爷,你也不必着急,我家……我家头儿脾气有些古怪,其实……嘿嘿,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官员回头一瞧,只见说话之人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小子,心中一动,见他刚才确实站在桂公公身后,想必是桂公公手下的小太监,低声问道:“阁下……阁下也是里面当差的……的公公?”
雍和一见着官员意乱惶然地下楼,就知道是桂公公那荷包中物事奏效,猜想那荷包之中,必定是金牌令信、皇宫密扎之类,叫这官员一看,就吓破了胆。
心想这官员白日包场宴饮,一定不是什么清官,桂公公抓住了他的把柄,岂不大大教训一番?
哪知道桂公公只不过口上讽刺几句,居然就上楼而去,心下又是诧异,又是失望。
他留在楼下,本意是要等宋三回来,一齐上楼。见那官员惶然恐极,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说了一句风凉话,想不到这厮居然将自己认作了宫里的太监,心中一动,有意要捉弄一番这大贪官,道:“正是,正是。我是……”压低声音,“我是桂公公他老人家的副手。我叫……我叫……哈哈,我叫……呃……我姓李。”心道:“就算是口上胡说,我也不要做这太监。”
那官员果然信之不疑,拱手道:“李公公。”四下一看,低声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想起桂公公上了三楼,道:“咱们去二楼雅间说话。”
雍和心下暗暗好笑,知道他多半要向自己行贿,笑道:“请,请。”
那女子冷哼一声,自行上了二楼,一名店伴忙赶过去招呼。
那女子走过之时,身畔飘过一股奇香,雍和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香。”
那女子闻言回头,斗笠白纱之下看不清面容,但是想必神情愤怒。
雍和尴尬一笑,转开了头。
那女子冷哼一声,上了楼去。
那官员心中暗笑:“你这小太监不过是刑余之人,连那话儿都没有了,装作什么小流氓样子?”
少顷宋三回来,雍和低声叫他上三楼去找桂公公,说自己拉肚子,先去去茅房,一会就来。宋三点头去了。
雍和随那官员、众名士富绅一齐上了二楼,来到一间雅间之中。
那官员说什么也要雍和坐在上座。
雍和嘻嘻笑着,假意推辞几句,也就大喇喇地坐了,众人坐在他下首。
那官员心道:“你这小太监喜欢美女,爱做些虚鸾假凤的事情,嘿嘿,我何不投你所好?”唤来方才作伴的那几名清倌人,笑道:“你们好好服侍这位公子。”
那几名清倌人媚笑坐到雍和椅子旁的圆凳之上,一名身材娇小的清倌人甚至坐在雍和大腿之上。
雍和哈哈大笑,道:“你起开吧,我腿疼。”
那清倌人哎呦一声,站起身来,道:“我给爷您捶捶腿。”
雍和摆摆手,道:“不用啦,不用啦,你坐到一边儿去吧!”
那官员心想:“笑什么?你传宗接代的玩意儿都给人摘了,眼下只不过过把清瘾罢了。”嘴带微笑,知道这小太监越高兴,自己的官帽头颅就越保险。
店伴送上清茶数盏,那官员拿过一盏茶,恭恭敬敬地放在雍和面前。
雍和在青帮中当过几天小头目,给手下喽啰侍候惯了,对着等殷勤也不甚在意,淡淡地嗯了一声,揭开茶碗,只见茶汤清冽,却是上等的西湖龙井。
雍和不理会他,喝了一口茶,逗膝上的那清倌人耍乐子,手指在她俏丽的下巴不住撩拨,那清倌人咯咯娇笑,连声道:“公子……公子好坏。”
雍和只是大笑。
那官员见他不理会自己的闲话,心中一想,已经了然,冲身后的师爷使个眼色,那师爷何等伶俐,即刻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交给那官员。
那官员哈哈笑道:“这是在著名票号‘联汇成’兑来的,这联汇成票号在杭州、南京、北京、洛阳、太原等地都有分号,公公回了北京,便可兑来。”
雍和斜眼一瞟,只见那叠银票约莫四五十来张,最上面的一张面值一百两官银,这一叠银票总有五六千两,冷哼一声,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那官员牙齿咬了咬,心道:“你这小太监太也不识好歹,狮子大开口,人心不足蛇吞象。”笑道:“是了,是了,现在正在乱世,银号里的银票不太保险。”转头向那师爷道:“把大伙儿送我的生日贺礼挑几件好玩儿贵重的来。”
那师爷道:“是,是!”转出雅间。
雍和笑道:“原来今天是大人的生日,哈哈,哈哈,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说这句话,本意是要讽刺,想不到那官员见他说话,心中一喜,道:“多谢,多谢。”将五千两银票放在桌上,推到雍和面前。
雍和微笑一声,拿起桌上的一张薄巾,隔着薄巾拈起几张银票,递给那几名清倌人一人一张。
那几名清倌人那曾见过这么大面值的银票,惊喜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