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毳衣女子赫然盘膝端坐在房中弥勒榻上,脸上仍用白巾遮掩,一件毳衣如同一口大钟,将那女子身子严严实实的罩定。
雍和全身血液激流上脑,双膝酸软,身后小否仍然不觉,说道:“怎么?你没有听说过梵蒂冈吗?那是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比法郎西,英吉列还要远。从中国去哪儿,要走好长好长的路,坐好久好久的船。”
雍和哪里听得进去小否所说的话?一见这女子,心中顿时恍然:怪不得逆旅中如此安静,那厨子、小二、宋三等人会不顾一切的猝然沉睡,原来都是这毳衣女子搞的鬼。
她本就是朝鲜地母堂的人,善于用毒,见武功抵不过桂公公,当夜遁走之后清晨回来,暗施奇毒,将仍在梦中的众人统统迷晕昏睡。
这迷·药端的厉害,整个逆旅之中,少说也有五六十人,顷刻之间,这五六十人居然都沉沉睡去。只是那女子算错一步,万万想不到她施放迷·药之时,雍和早和小否出了门去。
那女子一双凤眼满是笑意,笑道:“你好啊。”
雍和咽了一口吐沫,费力道:“你……好啊!”肚中暗骂,就想夺门而逃。但转念想起这女子昨夜跳下二楼,飞速在厚雪中奔离,想必身怀轻功,自己多半跑她不过,说不定才到楼梯口,已给她抓了回来。
那女子道:“你拿来。”
雍和奇道:“拿来?拿来什么?”心中一凛,暗想:“哎呦,糟糕,难道她知道我把三钱五百两银子藏在衣襟之中了么?妈的,原来是向老子要钱么?”强笑道:“我可不懂姑娘的意思。”
那女子皱了皱眉,道:“你这小太监油嘴滑舌、性子惫懒,当真不是个好东西。”摊开手掌,道:“那封信呢?”
雍和一愣:“什么信?”随即想起,昨日那姓钱的武官用“伤心小箭”射死她的白鸽之后,自己曾从白鸽尸上捡起一张薄绢,薄绢之上写满了歪七扭八的古怪文字,忙道:“有的,有的,在这儿呢!”从袖筒中摸出那张白绢。
那毳衣女子大喜,大声道:“快给我!”
雍和便要走近递过,忽然耳旁风响,手中一松,一人将白绢夺过,随即闪在一边。
雍和朝那人瞧去,登时惊呆,只见这人老态龙钟,穿一件朴素棉袍,左手提着一只竹篮,不是方才那卖货的老者是谁?
那女子也是一愣,低声道:“尊驾是谁?”
那老者缓缓道:“那么尊驾呢?尊驾又是谁?”抖开薄绢,看了看绢中文字,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露出惊恐神色,左手一抖,袖中洒出些许白色粉末,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声响,粉末一沾上薄绢,“腾”的一声,薄绢蓦地燃烧起来。那
老者将一个焰头泛蓝的火团拿在手中,似乎丝毫都不介意,待得那薄绢烧尽,化作一堆黑灰,那老者才拍了拍手,将黑灰抖落。
那老者露出这一手功夫,雍和小否固然瞧得结舌不下,那女子也是大惊,跳起身来,抽出匕首,颤声道:“是你……是你……你也从福建来啦。”
那老者哼了一声,缓缓点头。
那毳衣女子喘了喘气,道:“你……你随我回朝鲜去,我……我带你去见师傅他老人家。”
那老者叹了口气,缓缓道:“崔非烟,我现下还不能和你同去。我……我还有一件小事儿没做。等我把这件小事儿做完了,一定跟你回去。”说着,放下竹篮,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纸包。
毳衣女子一惊,匕首交叉,护住门户。
那老者缓缓将纸包打开,内中包了粉色粉末,他将粉末用左手小拇指指甲挑了一点,弹在右手手背之上,跟着左手将纸包叠好,重新塞回腰带之中,给右手手背轻轻吐了一口唾液,和那粉色粉末糅合,两只手交互涂抹揉搓,只见黄色皮屑如同下雨一般纷纷落下,一双干燥枯黄的手竟变得无比柔腻,已成了一双女子的柔夷。
他跟着双手搓脸,又是皮屑落下,在抬起头来之时,容貌已经大变,哪里还有半点儿苍老的模样,皮肤细腻洁白,一双大眼,下巴削尖,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
雍和一见这张脸,顿时惊呼出声:“你是古青蝶!”
古青蝶抬起眼来,朝雍和瞥了一眼,低声道:“雍公子,你好。”李贞卿和李靖并没有和她说起过雍和是“景教尊主”,她只当这位雍公子不过是丈夫的某位普通朋友。
雍和见她眼角眉间多了几条细细的皱纹,比适才自己在‘乱神幻境’之中所见要老了几岁,而且左颊处的红花烙印变成一只翩翩飞舞的青蝶。这只青蝶是用青彩纹到皮内,想必是她觉着烙印疤痕丑陋,在烙印之上盖了一只青***。
“喵呜……”黑衣宦官低声软叫,挣脱雍和怀抱,跃到地上,走到古青蝶脚边儿,柔软的爪子轻轻探弄她的靴筒。
古青蝶先是一愣,跟着低叫一声:“黑鸾蝶!”眼中神色复杂,拍了拍手。
黑衣宦官叫了一声,窜上古青蝶怀中,尚青蝶将猫儿抱在怀里,左手轻轻抚弄,轻声道:“黑鸾蝶,黑鸾蝶……”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微变,颤声道:“他呢?他……他也来了么?你和白头先生、银甲都尉他们向来和他寸步不离,你在这里,他……他也就在这里吧?”脸上一红,神色慌乱,走到穿衣镜前,左手轻轻摆弄头发,将脸上沾着的碎屑拈下。
雍和自然知道,古青蝶口中的这个“他”,正是化名“哥舒轻侯”的“朱鉴椴”,叹了口气,道:“他不会来啦。”
古青蝶知道黑衣宦官甚是孤傲,不愿与生人亲近,既然肯被雍和抱在怀中,他一定和朱鉴椴干系颇深,心下一惊,问:“你说什么?什么叫他不回来啦。”
雍和冷冷道:“他已经死啦。”
古青蝶啊了一声,颤声道:“你说……你说他死了?他……他怎么死的?”
雍和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古青蝶一叠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怎生死的?”脸上神情焦急沉痛,倒不像是作伪。
崔非烟皱眉道:“古青蝶,叙旧够了么?就算是你烧掉密信,我还是可以再发一封。到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派遣众门人弟子前来捉拿,那时你可没那么好受了。识相的,今天便随我一起去吧。”
古青蝶咬了咬牙,眼神涣散,终于回过神来,口中喃喃道:“他……他死了?”对崔非烟的说话充耳不闻。
崔非烟似乎对她颇为忌惮,手中匕首握得紧紧的,却不敢上前攻击。
雍和有意气她,道:“你当初为了李靖那个小白脸,将他狠心抛弃,他自己一人过了这些年,终于受不住孤独煎熬,这才自杀啦!”
古青蝶啊了一声,道:“他连这都和你说啦。”
雍和道:“哼,他临死之前,和我说:‘小雍啊,你以后一定要注意,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对她越好,她就越得意,得意之后,就瞧不上你啦,外出与他人勾勾搭搭,狠心将你抛弃。’说完之后,就点火**啦。”
古青蝶啊了一声,伸手捂住嘴巴,终于流下泪来,颤声道:“我不是……我……他居然……居然这般恨我?我当真……我当真……他……他是将自己烧死的?”
雍和冷笑道:“你假惺惺地哭什么?哥舒轻侯爱上你这种女人,也是他上辈子倒霉。”
古青蝶道:“哥……哥舒轻侯?啊,是啦,他年轻时候闯荡江湖,不便用皇家旧名,化名叫轻侯书生。哥舒……哥舒……”忽然之间,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哥舒?啊,是了,是啦,他是……”脸上泪痕犹在,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雍和怪道:“你笑什么?”
古青蝶苦笑道:“哥舒两字,前字正切,后字反切,就是‘古’字。他……他姓了我的姓。”眼神悠远,似乎飘回十几年前,忽然又流下泪来。
雍和心里暗念,果然如此:哥字正切为“各”,舒字反切为“乌”,“各乌”二字合起来念,就是古青蝶的“古”字。
雍和心里又是一阵暗骂:“他妈的,原来哥舒是这个意思。
哥舒轻侯太也没有骨气,为了一个贱女人,居然将姓也改了。”
他本来对哥舒轻侯心机胆魄颇为佩服,觉得这人深藏不露,城府极深,就算是自己养女毒害,也能不动声色,反戈一击,也给养女下了毒。
此时听他的化名姓氏居然和一个抛弃了自己的狠心女人同姓,不禁对他有些瞧不起了。
黑衣宦官喵呜了一声,昂起小头,粉红的小舌头不住舔舐古青蝶脸上泪珠。古青蝶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
崔非烟不耐道:“古青蝶!你哭哭啼啼做什么?快随我走吧。你既然已经犯禁,那么就应当遵守诺言,随我回朝鲜去。”
雍和皱眉道:“你犯了什么禁?”
古青蝶见他是哥舒轻侯的相识,也就不再隐瞒,道:“我嫁给……嫁给李靖之前,要脱离师门,师父只是不许。后来,后来有一天忽然又肯,叫了我去,说,只要我不再使用本门功夫,就准我嫁来中国,还说日日夜夜都有人看着我,一旦我犯了禁,那就怪不得她,无论我在天涯海角,都要将我擒会朝鲜,万蛇吞噬。”说到“万蛇吞噬”四字 时,脸上一闪而过恐惧神色。
崔非烟笑道:“你既然知道,那就不用我说什么啦!随我去吧。”
古青蝶摇了摇头,道:“我日后一定会回朝鲜去,只是不是今天。我眼下要去南京。”眼神一暗,道:“就算……就算他死了,我还是要为他办成那件事,取出那件东西来。”
雍和一听“南京”二字,心中一动:“她要去南京做什么?哥舒轻侯之前叫我跑腿,也是去南京取一件什么东西。”